家學淵源的風骨:酒量耶?酒膽耶?

家學淵源的風骨:酒量耶?酒膽耶?

過年春節期間,總會有些人,不分性別年齡打著團聚的口號約食約飲酒約打牌。己亥年初二我與六個年齡已近古稀的老先生老太太同桌吃娘家飯。「娘家飯」不過是給這一頓午餐一個名分而已。菜餚擺滿桌,每人一杯氣泡飲,蘋果西打是也。老人家喝飲料不加冰塊,見我說我要冰,倒也就又改口說要冰。

三舅舅笑說年輕時吃飯哪有人在喝汽水,都是喝酒的。除夕夜的那一餐,我們配的是熱茶,小舅舅當時也說今天沒喝酒渾身不自在,但也只能以茶代酒。聽到三舅舅的話,三舅媽笑說:「是呀,以前都是你們喝酒,我們才喝這些飲料。」他們說起當年歲月,還有與外婆一起對飲的往事。我向來知道二舅舅是個自律的人,人家數十年如一日,他大約是一甲子如一日。二舅舅幾乎不喝酒的,我父亦是如此。但我不清楚父親是不喜不擅還是不能喝,我只知道他的應酬一向以「要開車」為由把酒推掉。

我在家中也不曾看過父母喝酒,不論哪一種酒皆不曾。即使陰涼的樓梯間一隅有一處用月曆紙層層遮蓋著的神祕地帶,號稱酒窖。但我並未看到有酒瓶進出那兒。直到最近零食架周圍固定出現一至二瓶紅酒,我才正式在家中看到已開瓶的酒。否則也只有萬年沒有動過的,旁人送禮的高粱酒而已。不過飲紅酒的,也只是母親而已,說是為了舒眠。

三舅媽說以往只有三舅舅會與外婆對飲。大舅舅會拉著三舅舅去應酬擋酒。程家人除了二舅舅以外,個個都是洪亮的大嗓門。我自己腦補了那幾個舅舅扯開喉嚨說「乾啦」那種情景毫無違和。

十八歲的時候我在系上的活動第一次嘗到酒精的滋味。猶記當年身材瘦小面色總是帶黃的系主任說他不能喝有色的飲品,我傻傻地問說那不是只能喝水嗎?系主任露出不符合地位的狡詐微笑,那笑一閃而過他又一本正經地說:「還有高粱。」然後轉身施施而去。我啜飲一小口那無色的飲料,覺得喉嚨食道腸胃全都像火燒一般灼熱。「我才不要喝酒。」我這麼想。

四年之後南非世足登場,我與朋友相約去餐廳酒吧看比賽。那大約是我第一次喝到調酒,回家的路上就把這一肚子的調酒通通留在路邊的排水溝蓋。雖然很對不起清道夫可是我腦子昏沉腹中有如輪轉,什麼也顧不得,只記得不能吐在車上,不能吐在別人身上。大概是喊了一句停車就連滾帶爬蹲在地上了。「我討厭調酒。」這個想法至今還沒有改變。或許是我尚未品到對味的調酒,或許我天生與調酒不對盤。即使在後面還有喝到幾次好滋味的調酒,但我依舊對此有所保留。

母親看我這樣狼狽,說我有失家族風範。就那麼一句話激起我萬丈豪情鬥志,下定決心不能丟失家族顏面。可我沒去驗證真偽,直到十年後我才發現一切可能都是母親呼嚨我。母親說程家人各各都會喝酒,縱然我不姓程可是好歹也流著程氏的血液,我的生命密碼也鑲嵌著程氏的DNA不是嘛。一句話成就現在的我。尤其在認識黃氏一家之後,飲酒的頻率在固定酒友陪伴下大大提高。這一路走來縱然曾經被燒酒和長島冰茶坑過幾乎不省人事。但是酒量比起十年之前肯定是大大提昇了。雖然在幾個老不死的酒肉朋友看來應該會涼涼丟下一句:「妳那樣也叫會喝酒?」

我自詡現在酒量酒膽都有一定高度,再也不會丟程氏顏面。於是初二娘家飯那日我細聲問道:「那誰的酒量最好?」原本高談闊論的場子突然冷了下來。若論句點的功力,我不僅可以句點自己以及與我對談的單一人士,針對一票人的場面看來也是很高深的。幾息靜默之後三舅舅和三舅媽才說好像也沒有誰特別好。雖然三舅舅會被大舅舅拉著去擋酒,大舅舅也酒膽十足總是「呼乾啦」這樣,但是沒幾杯就被自己給放倒了。「所以不過是有酒膽沒酒量嘛。」我在心裡冷笑,同時意識到我娘親當年那句話坑我坑得有多順手。母親就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她笑吟吟不發一語,想必早已忘了曾經對我說過那樣的話。「還好我天生麗質自學成才。」我默默想著。

念頭一起,我意識到所謂家族風骨指的或許不是程氏,而是我那與女帝同姓的外婆——武氏。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東拉西扯的論調,吃飽飯後我看著那六個老人家在腦中喝斥了自己的想法。不過酒量酒膽這事兒,還真是三分努力,七分天成。


關於酒的身家背景成分分析調皮搗蛋的那些特質,在網路上隨便搜尋都有一大票文章,猶如百家爭鳴。我略略曉得喝酒會臉紅似是天生少了某種酶,酒喝多了肝的工作量便多負擔會加重這類很通俗的知識概論。直到這次發現自己可能被母親一言坑十年,又聽到娘家飯餐桌上那群六十開外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從喝酒聊到各種肝炎。我雖不甚擔心自己的臟器功能(反正一向稱不上強健)但也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到底酒精下肚之後都幹了些什麼事。

張大春先生在《見字如來》書中有幾篇談「酒」。提到從甲骨文到金文,酒字都以盛酒的器具為底,前者還有看似水字偏旁,實則溢出的酒水之形。到了金文就只剩下一個酒尊的形狀。除此之外,「酉」是地支第十,對應季節為秋,即農事完畢,可以將成熟的稻榖拿來釀酒的時節。

古人喝酒分三種,有事無事或祭祀。

根據《周禮.天官》上的記載,有「三酒」之稱。有事而飲,謂之「事酒」;無事而飲,謂之「昔酒」;祭祀而飲,謂之「清酒」。有事容易理解,無論私家成禮,或者是官家典儀,都可以用酒來助引情感。可是「無事而飲」,還有個「昔酒」的名目,就頗費思慮了——推測這個昔,不是往昔的昔,而是「昔肉」(乾肉)之昔,後來寫作「腊肉」(臘肉)。沒事喝一點,配臘肉,這是古人最簡單的娛樂了。(張大春《見字如來》〈醉裡乾坤大〉)

古人喝酒的場子與我們現在八九不離十,應酬的場子喝酒,朋友聚會的時候更要喝酒。反而是祭祀的時候比較少見到以酒為祭品,至少我親身參與的年節大拜拜都是沒有的。不過在日本的神社裡倒是很常見到各種酒類為供品。如今我們無事喝酒,也常以燒肉烤肉肉乾作為下酒菜。往後若是再聽到什麼阿貓阿狗任意冠上經典傳統配方之說,不妨用這話來重重打臉才是。「你跟我說什麼傳統,喝酒吃肉這才是千年的傳承呀。」自己說完都覺得有點心虛好像在為自己貪杯找理由,可明明說得是實情啊。

「酉」加上各種聲符之後成為許多酒體的名字,例如「甜酒稱為『醴』;薄酒稱為『醨』;厚酒稱為『醇』;清酒之用為祭祀者稱為『醍』……用米穀為麋和上酒麴而發酸的飲物則稱為『醯』——也就是今日我們習稱的醋了。」當然酒的釀造以及喝酒之後的狀態也有一籮筐的字。

形容喝了酒的狀態,也有大量的字。微微有點兒意思了,謂之「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謂之「醒」;意思到了,謂之「醉」;意思過了頭,甚至失去了知覺,英文謂之「black out」,也有專字,謂之「酲」;比「酲」之不相上下的,還有一個詞語:「酩酊」;無論意思多少,一旦上臉,就叫「酡」;酒品不好,最後逞兇的,叫做「酗」。有時候這個「酗」字的右邊不寫「凶」,寫「句」,說來也沒甚麼道理。(張大春《見字如來》〈醉裡乾坤大〉)

華人的勸酒文化很有些意思,有時候根本莫名其妙。無論你能飲與否,在餐桌上都得舉杯一乾而盡以表答謝主人邀請你來的盛情。相互敬酒你來我往一杯接一杯,酒過三巡氣氛高漲,喧嘩鬧騰吆喝著划酒拳。小表哥說到中國出差應酬敬酒的場合,要特別留意敲杯的位置。若是與級別較高的人敲杯,杯緣不可比對方高,如此才能顯示尊敬。什麼鬼啊。似乎在這種場合最給主人面子的直接表現就是繼續大口飲酒直到大舌頭。「酒過三巡」這四個字,我想我是從報章或新聞媒體上聽來的,卻從沒想過那三巡為何。一直到我讀了這段文字才恍然。

再例如:酬、醋,原本是飲酒的一連串儀式——主人初次酌酒與賓客,叫做「獻」。賓客飲過了「獻」酒,還敬主人,叫做「醋」(也叫「酢」)。主人再將「醋」飲過,還要自飲一回,第二度酌與賓客,這就叫「酬」。此後雙方便不再勸飲了。這就是飲酒之禮,講究的終究是節度。(張大春《見字如來》〈提壺醒眼看人醉〉)

所以「應酬」應的應該就是此處的「酬」吧。小時候我一直將應酬當成「仇」,完全不知所謂。古人的勸酒看起來很是風雅,但是今日許多場合上的應酬卻是讓人不只微醺還可能不甘願地「酲」了。酒入喉腸,正常的生理機制會將乙醇分解為乙醛,再分解為乙酸代謝排出。喝多了,來不及處置的酒精就會抑制腦神經細胞,使人產生與理性分歧的行為。例如多話、情緒起伏大、無法控制音量等等。通常這個時候就會被旁人調侃說「哎呀醉了醉了」。再繼續往肚子裡倒酒,酒精繼而會麻痺腦部掌管運動和情感記憶的區塊。走路歪歪扭扭,活動力下降可能會睡著,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最嚴重的情形是直接影響腦幹使人昏迷甚至一覺不醒,所謂酒精中毒就是這樣了。

有那麼幾次我一覺醒來恍如隔世,努力回想卻始終有那麼一處記憶完全空白,徹徹底底斷片black out。頭痛欲裂,呼吸似乎都是乙醇的味道,好像身體裡流著的不是血液是酒精。乾嘔卻又什麼也吐不出來,口乾舌臊,喝了水沒過多久卻又通通吐出來。每每都暗自發誓再也不這樣了,卻還是會有那個下一次。造成這些噁心頭痛的元兇是乙醛,這玩意兒還會讓人臉紅紅——不好的那種。

身體裡面解酒的酵素有兩種:乙醇脫氫酶、乙醛去氫酶。

前者把乙醇變乙醛,後者把乙醛變乙酸。乙酸是代謝的最後一步,聽起來人畜無害但是會轉變成脂肪和熱量。酒喝多了脂肪累積在肝臟,使肝臟漸漸喪失分解代謝脂肪及脂肪酸的能力。所以說喝酒傷肝,沒有代謝掉的脂肪形成脂肪肝,再進一步就是肝硬化了。但是如果有人用這種理由勸我不要喝酒,我肯定把他巴下去。飲酒不飲酒的根源在於能不能夠節制,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根據美國食藥署的數據,建議成人每日酒精攝取量不要超過14g。差不多是一瓶鋁罐啤酒、一杯紅酒的量。週末我攝取的酒精量,並不足以造成危害,頂多是隨之而來的卡路里高得驚人罷了。14g酒精相當於98大卡。在臺灣,酒類不列在食品相關法條裡,因此包裝上不會有營養成分。只知酒類熱量高,高到多少呢?略略算起來,一瓶啤酒是150大卡;一杯紅酒120大卡。興致一來搭上下酒菜,與其擔心脂肪肝,我更在意的是一口接一口吞下肚的熱量。

乙醇被分解形成乙醛,乙醛有毒啊,會迫害大腦和內臟。原因是乙醛跟其他分子的親和性強,若是附著在DNA會生成致癌的化合物。正常來說少量乙醛不足為懼,這種物質可以被肝臟製造的兩種乙醛去氫酶(ALDH1、ALDH2)代謝掉,但是有些人的乙醛去氫酶先天不足。半數亞洲人的ALDH2無法發揮正常功能,這麼一來就無法有效代謝乙醛,所以一喝酒就臉紅。累積在體內的乙醛肆無忌憚地附著在細胞上,迫害生理機能,還會影響血清素與多巴胺的分泌,導致沉迷酒精,也就是「酗」了。過去有人說喝酒臉紅是好事,因為散熱啊,把酒精都揮發掉了。這種論調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一飲酒就臉紅,反而是一種警訊。你難道沒有聽到,你的肝正在哭喊說莫要再喝了嗎?另外一些人是兩種乙醛去氫酶的能力都很弱,他們一碰酒就倒。


看完網路上這些文章,我發覺可能得推翻掉的不是母親那句話,而是我沾沾自喜自學成才的「才」。若說酒膽靠訓練還有可能,酒量則是我還在媽媽子宮裡沒成形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的了。雖不知,我與幾位舅舅的酒量孰高孰低,但是根據餐桌上那段討論,我想只會高不會低的,大不了打個旗鼓相當。所以說什麼家族風骨,好像也不能再冷笑說是母親呼嚨我了。因為還真是天註定。我身體裡來自四個家族各四分之一的血脈,大概都有關於酒量的那一頁章節,渾然天成不要也不行。當然我沒有不要這份天成。可是活過意氣用事的年紀之後,再無聊也不會想與人無謂的拼酒了。浪費。但是喝到不省人事?也許還是會發生的,心之所向,不能不去啊。


參考閱讀:

Appendix 9. Alcohol

酒醉是怎麼一回事?--《圖解超級身體系統》

乾杯之後,酒精在身體裡面做了什麼事?—《酒的科學》

張大春《見字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