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強烈的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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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

我們八個人在奈良逗留了一整天,一起去了東大寺,下午我和George就脫隊去了平城宮跡。奈良是一座古都,定都的年代甚至比京都更久遠。日本史上,稱為「奈良時代」的期間,就是定都在這裡的。平城宮跡則是當年皇宮。

來奈良之前,我對這些歷史一無所知。我只是抱著網路,查了奈良町哪裡有咖啡店,誤打誤撞發現有座宮殿遺址,且看似不是觀光客匯聚的地方,便把它塞入行程。那個時候,我渾然不知,我錯過了法華寺、元興寺、興福寺、唐招提寺和藥師寺。甚至在隔年二訪奈良的時候,我還是這麼無知。直到再一年,對佛像產生濃濃的興趣,才懊惱自己當時多麼愚蠢。

東大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公元八世紀左右。當我坐在電腦前面,一邊翻書看著佛像介紹,一邊搜尋東大寺的資料,我再度重重捶打桌面,醒醒啊,我低吼。當時怎麼可以無知如斯。

奈良時代換算成西曆,是公元七一〇年至七九四年。七一〇年,中國正是李隆基即位前夕;西方拜占庭帝國的將軍李奧在阿拉伯地區打了勝仗。剛剛進入新紀元的大和,正處於風雨飄搖的時候,人禍伴隨天災席捲各地。年輕的仁武天皇對此有心無力,即位隔年又痛失愛子。於是天皇轉而尋求神佛的庇護。他下令在若草山建立金鐘山寺,命良弁與八位僧侶長駐在此。七四一年,天皇將金鐘山寺升格為大和金光明寺,由於寺廟在平城宮東側,日後這裡又被稱為東大寺。

寺內的盧舍那大佛是七四三年聖武天皇發願建造。按照天皇最初的設想,這座大佛要安置在他的離宮,可是離宮所在之處發生多次森林大火,逼得天皇不得不另尋寺廟安置大佛,最後就落在了東大寺。

大佛用青銅打造,像高十四.九八公尺,蓮華座高三.〇四公尺。根據天平勝寶年間留存的記載,大佛頭部螺髮九九六個,每個高一尺、徑六寸。可是東京大學的研究團隊針對這項數據,重新分區計算,發現髮螺僅有四八三個。大佛並沒有地中海禿,少了大半的髮螺去哪了,如果當年的大佛真的擁有將近一千個髮螺,那究竟是何等盛況。

也許當年的大佛有爆炸頭。

走出商店匯聚的奈良町,進入公園之後,長臉大耳、灰撲撲的小傢伙擠進了視線。單看鹿鹿的毛色,是漸層的棕色,額頭和軀幹較深,脖頸較淺,背脊上有一條接近黑色的線條。這樣的毛色,在城市裡,水泥地或泥沙地上,有意外良好的保護色。公園裡,綠色的草地和灰色的水泥步道上,被各種顏色的落葉覆蓋。由黃到紅,樹梢上的葉子紅綠交錯,鹿鹿在多色的背景下,卻輕易地隱身其中。

鹿鹿的眼神慵懶,收起四肢趴在地上休憩。我躡手躡腳地靠近,鹿鹿抬起修長的頸子,瞇起眼睛,嘴角好像歪了一邊,似乎在說:「看什麼看。」

也有活潑的鹿鹿,杵在步道上堵人,若你手上有仙貝,任憑你藏著腋著,鹿鹿都知道,就會亦步亦趨跟隨在後。我不敢招惹公鹿,我曉得的,牠們看似溫柔無害又無辜,發起瘋來也是有傷人的能力。即使鹿角已經被摘掉了,殘存的角座同樣有破甲能力。

那日的雲層厚實又壓得低低的,宛如筆觸極重的油彩。雲間透出晴空,近處是藍,遠處也是藍,遠處的藍調進了一筆灰色的顏料,雲的輪廓也漸漸模糊了。買票入場,得先走過長長的迴廊。迴廊與正殿平行,我站在迴廊下,從四十五度角望過去,東大寺屋頂上兩隻金色的尖角,在如油彩畫布的天空前,閃爍耀眼的光芒。

在正殿的前方,我找了一個正中的位置,對稱的東大寺美極了。外觀看似兩層樓,深棕色斗栱橫樑,白色的牆面,門口一座青銅八角燈籠。高大的門柱上有金屬裝飾,和屋頂的鯱相互呼應。莊嚴的賣相令人忍不住想要更加靠近。

就像是往聖山朝拜的信徒,愈是靠近,愈是抬頭仰望。站在大殿一公尺外,再一個跨步就能真正進入東大寺,抬頭不見大殿全貌。寺簷的陰影落在門上的斗栱,層層相疊的木頭,是多少工匠的心血。一千三百多年以前,一只詔書,一座寺院。一千三百多年後,一張門票,一語難以道盡。

探頭看向殿內,盧舍那大佛的臉孔在松葉後,只露出狹長的左眼和額上白毫。我走到大佛的右側尋個視野更清楚的位子,大佛方臉大耳,耳垂上似乎有大大的耳洞。畢竟釋迦如來是印度王子出身,原本就有配戴耳飾的習慣嘛。大佛的臉孔散發著柔和安詳,站在大佛的身前,平日不燒香拜拜的我,卻也覺得安寧平靜。

大佛的右手抬起,手肘成九十度,手掌向外,中指微微向前突出;左手放在盤起的腳上,掌心朝上,指頭微彎。這是最常見的佛像印相,右手是施無畏印,緩和聽法者的緊張不安;左手是與願印,表示接受世人的願望。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曉這些,我只是安靜地進入大殿繞了一圈,再安靜地離開。臨走前,在迴廊下的扭蛋機,扭了一個日本考古文物的扭蛋。此刻想起來,我幾乎已經忘記那枚扭蛋是什麼模樣,但是東大寺的形貌和大佛的臉孔卻揮之不去。


平城宮跡就是一片荒漠。

在地圖看是荒漠,在現場看……還是荒漠。在沒有邊際的黃沙地上,是誰擺上了紅梁黑瓦的宮殿;又是誰,在宮殿前擺上人類的模型。在博物館沒少見的建築模型圖,怎麼一轉眼我自己就走了進來。

公車在宮跡外靠站停車,塗了紅漆的朱雀門,在黃沙色的宮牆間高高豎立,那裡曾經是朱雀大道。平城京是仿照唐朝長安城的格局,不知長安城的格局沒有關係,玩過天之痕就可以了。京城的設計採中軸對稱,朱雀大道走到底,就可以看到皇宮。

在朱雀門後,白色的芒草或是芒草的遠親,遍地皆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奈良。萬丈宮門,一抔黃土。千年城垣,三界紅塵。到頭來,還是一場空。等待鐵路的柵欄升起,我想到早上在電車上,驚鴻一瞥,一座巍然的宮殿拔地而起。

這裡宛如一場鬧劇,或是中影文化城的佈景現場。空蕩蕩的荒漠上,紅色宮殿孤獨地在那裡繼續它千年的帝王權謀。謀什麼,我不知道。西面的邊界地上,小小的牌子寫著「玉手門跡」。強烈的孤獨感再度席捲而來,還有荒謬與同情。我扯了扯嘴角,把已經拉到底的外套拉鍊再往上拉。正如同溺水的平城京,兀自在那裡掙扎。拉鍊拉到底了,還怎麼往上。縮起脖子,曠野的風勢不留情地鑽進我的衣服。

我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