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三寺:欲語還休

kyoto 高雄

京都

高雄

京都旅遊第一站,該去什麼地方好?讀完整本鴨鴨領軍的京都旅遊書,我幾乎沒有猶豫地把高雄三尾排在第一位。我不知道自己在索求什麼,我只知道,那片杉林在呼喚我,那裡,應該有什麼吧。

從JR京都站到高雄,得搭公車搭上一個多鐘頭。不知道是不是太興奮了,或是許久沒有用過後背包,從前門下車後,我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咦,手機呢?」褲子前後的口袋、外套的口袋,還有包包的小隔層,還有George的口袋,就是沒有那隻iPhone 4S。我急急忙忙跑到公車的前門,下車的人還沒有走完,但是我突然衝到門前的行為,讓司機大哥疑惑地撇了我一眼。

我一邊想著「我要怎麼跟他說,讓我上車找手機?」一邊想著「我不會日文啊。」同時手沒停,繼續在身上摸啊摸。向後彎著手臂,摸到腰際、背包左側可以放水瓶的口袋。我心頭一陣狂喜,什麼語言不通的問題全然拋開。找到手機啦!竟然就在這麼明顯的位置,那為什麼剛剛怎麼找都找不到。

不探究了,算了。

高雄在愛宕山,公車在山中放我們下車,要到三寺還是得爬山路。海拔最低的是神護寺,接著是西明寺,高山寺最高。這句話看起來很像廢話。Aunt在站牌旁邊的小商店裡,買了一根打狗棒,僅僅想到託運行李的時候,會有一根打狗棒孤零零躺在黑色的輸送帶上,我忍俊不禁。

這詞常出現在小說裡,我一直喜歡這四個字排列起來的樣子,看著就讓人發笑。總算讓我找到機會用了。

正式進入紅葉季前夕,高雄還是一山茂密的綠色,橘紅色的葉子偶爾攪和在其中,看來是個急驚風。搶著別人前頭先紅了,恰巧便宜了我。往神護寺的路上,一個卷髮的婆婆獨自在半大的棚子裡,油炸著什麼。我定睛一看,抓著George的袖子,「是炸楓葉,我要吃,我要吃!」金黃色的楓葉浮在大油鍋裡,窗檯上擱著已經包裝好的酥炸葉子。我們付了錢,拎著一袋楓葉繼續前進。

裹粉的楓葉起鍋後,看起來肥肥胖胖的,還看得出楓葉的形狀,卻更像變形的生物腳掌。

「好像……也沒什麼。」我說。

「吃到的都是粉。」

「對啊。」

邊走邊吃,山路下方的小溪水波光粼粼。秋日山裡的太陽很溫暖,不刺人的。平緩的小徑終究有盡頭,貼著山壁,一塊白色直立的牌子,寫著直書:「高雄山神護寺參道」。綿延的石階依山勢向上拔起,我看不到終點。抬腳踏上第一階、第二階、第三階。起點的石階幾乎沒有高低落差,我還能裝模作樣地數數。不知數到第幾階時,我閉嘴不發一語。我不再浪費多餘的力氣,得專心爬樓梯呀。就像抬腿運動一樣,當神護寺的寺門在我眼睛可見之處,我的大腿幾乎得抬高九十度才能跨到下一個石階上。我不知道那一段參道,究竟是不是實打實的四百階。有的吧,或許還不止。

我站在一個較為寬敞的石階上,仰頭四十五度角看向寺門,寺前的楓樹斜斜地向石階的方向生長,在寺門的兩側、屋頂上形成一個梯形前景。靠近樹幹的樹葉是綠色的,向末梢處,漸漸褪去了葉綠素,黃色、橘色和紅色。上午斜陽灑下,高處的楓葉呈半透明,又似浮在空中。那個瞬間,我以為看見了世界上最美的樣子。

神護寺和東大寺的大佛一樣,都是八世紀時桓武天皇下令建造。不過現在的神護寺,並不是確實當初旨意的那個寺廟。天皇命和氣清麻呂負責營造工程。清麻呂向宇佐八幡大神請願建寺,這座寺廟就稱為神願寺。然後這傢伙順手在旁邊蓋了一座私寺,就地取名為高雄山寺。最澄曾經在這裡講說法華經,空海也曾經在這裡開壇灌頂,他親筆寫下的名冊,很幸運地保存了下來。

八二四年,天皇同意了清麻呂之子的請求,於是神願寺和高雄山寺兩寺合併,賜寺號「神護國祚真言寺」,簡稱神護寺。可惜神願寺究竟在哪裡,不得而知。我們爬得氣喘吁吁終於抵達的這座寺廟,是當年清麻呂的私寺──高雄山寺。

走走繞繞,肚子也餓了,我們往寺外、參道旁的茶屋走去。茶屋建在不甚平緩的山線上,基座架高,簷上生出綠痕,綠痕上有落下的紅葉。簷下懸掛紅色燈籠,白日裡也亮著微弱光線。木屋呈四合院格局,中間的庭園鋪上碎石子,參天巨樹在院裡、屋外,形成天然的庇蔭。院子裡放了數張木榻,榻上或鋪上竹蓆,或鋪上紅布。榻的中間擺上一張桌子,再放上幾個軟墊。陽光打葉間鑽出,茶屋裡瀰漫一股森林與陽光的清新味兒。

我們坐在木屋的角落,玻璃窗被細細的木條分割成格子狀,用餐時,只見窗外綠葉藍天,周圍的人個個安靜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若是紅葉季,屋外明豔如火與茶屋點綴的紅色佈置相互呼應,想必是極動人的。

古人重陽登高,吃秋蟹、飲菊花酒,或是悲秋傷懷、思念故親。高雄的秋陽把我烘得暖呼呼的,甚至有些微熱。在榻上吃烏龍、喝抹茶,未嘗秋思,只有秋意和細微的、卻滲透在骨髓裡的笑意。


我們下山,準備去爬另一個山頭。雖然都在高雄山,但是三座寺院,分別座落於獨立的山腹。沿著山路指標,在交疊的楓葉間,小小的紅色拱橋印入眼簾。過橋之後轉個彎,與清瀧川平行的石階,坡度緩緩增加,兩旁的石燈籠長滿青苔。清瀧川的水宛如碧藍色的琉璃,撞擊凸起的石子激起一團白色的浪花。

我看過紅葉季的西明寺影像,如火燒寺一般。黃沙地上,不高的木造亭子裡懸著一只青銅鐘。火焰般的紅葉凝聚了所有目光,鋪天蓋地籠罩沙地與亭臺。不知為何,我想起崇拜聖火的宗教,此刻我還想起了東大寺修二會,日落後舉行的松明,儀式在二月堂舉行,一次點燃十枝六公尺高的火把。火光似乎把二月堂都吞沒了,參與儀式的人歡欣鼓舞地迎接火把灰燼,據信灰燼可以除厄病痛。

那麼我可不可以把紅葉當作是,燃盡秋日的愁思和痛風,迎接冬日的到來。只是修二會是為了慶祝春回大地,新生的契機。冬天卻從來都不是被慶祝的對象。那紅葉為什麼要大張旗鼓迎來冬日,這麼一想,這應該是秋日最後一場歡宴,曲終人散後,一切歸於平靜。等待春日再來吧。

西明寺的腹地那麼小,難怪楓紅的時候顯得那樣波瀾壯烈。此刻的西明寺彷彿被世間遺忘,石像石器有些斑白,上頭有厚厚的綠苔,有些隱約從樹枝間透出的影子,簷角掛著蛛網,喫茶的地方木門深鎖。空氣凝滯了,陽光落在黃沙地上,拉出灰黑色的影子。

眼見無事,我們沉默地離開西明寺。繼續往山上爬,今天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去高山寺。


我在高山寺尋到了,呼喚著我的那個什麼

我們走在車道上──那也是唯一的路──看到「高山寺表參道」的牌子,立在短短一段石階旁,便離開車道,進入森林。不似入口,卻也是參道上唯一一個「口」,口前有個正向參道的木頭小屋,從側面看起來,應該是久無人跡。待走到屋前,只見裡頭坐著一位年輕男子,也無多餘裝飾。眼看前前後後也沒有別的建物了,那這裡應該就是就是售票亭了吧。

年輕的男子散發一股淡然的氣息,冷漠但是不失禮遞過門票。我們繼續往寺裡走,我卻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那間小屋,明知從側面是看不到裡頭的,但我總想再看一眼,想看那人是不是山林的精魄變成的。只要我一轉眼,他就會隱入山中。

高山寺的院落分散在山裡各處,平緩的地勢不多,亦不寬廣。所謂的步道,大約也是因為較平緩而走出來的罷。若說至今已過去四年,我仍記得高山寺裡一草一木,未免難以讓人信服。畢竟我也只去過那麼一次,即使久久不能忘懷,但也沒有辦法牢記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我記憶中的高山寺,是被高大入雲的杉林環繞,鬱鬱蔥蔥,猶如千年未變。

高山寺的院落果真依山勢建造,就像茶園的梯田,一層層往上。最高的地方是寺院的金堂,石水院在梯田的下半部。茶園、石碑或其餘的遺跡建築,則散落在梯田各處。我記得的,是我們踩在石階上,爬到最高點看到金堂之後,轉身要下山的瞬間。方才走來的那段路,灰灰地往前延伸,隱沒在瘦長的樹幹之中。一直以來得仰著脖子看的樹林,此時好像近了不少。樹幹上較低的枝椏好似與我共用著同一個高度和視角。我被綠色包圍,我被山林環繞,我不知不覺走進了杉樹的懷抱。

我坐在金堂前的階梯上,心思卻飄回八個世紀前。那個時候的高山寺,應該也是這樣的罷。這一片杉樹林,千年亦不會改變。好像有一條時間的裂縫,悄悄在這裡打開了缺口,我所見到的,是摺疊重合的此時此景,也是八百多年以前的「此時此景」。這應該就是我在旅遊書上,隱約察覺到呼喚著我的什麼了。

我抱著膝蓋縮在地上,想把這裡的氣味烙印在身體裡。也想把自己的什麼,留在這裡,成為這裡的一部分。幾年之後,我讀到川端康成,捧著書的我知道,我的確把自己的什麼留在了高山寺,留在杉樹林。每每聽人提起京都,留在那裡的什麼,便隱隱牽動我,好似在說:「嘿。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