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的夜晚:吃

osaka night

大阪

第一夜及最後一夜

「吃但馬屋。」第兩千三百次在我腦中播放。到但馬屋的時候,店門口還擺了「準備中」的牌子,原以為即使差一分五點,店家應該也會讓我們在門口等待。沒想到我們竟被放行進去包廂。

走道的頂光微弱,走道上放著黑色邊框的手提燈,燈光從白色的燈罩散發出淡淡的光暈。粗獷、似未多加雕琢的地板鋪面,配上大量木造裝潢,沒有燒肉店的吵雜煙硝。走道兩邊有數道木頭拉門,門後是包廂座位。這裡的座位都是包廂式的。

第一眼初見,還以為這裡是以牛料理為主的創意料理。並沒有想到,會是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地方。

推門走進包廂,門邊有一個小型工作檯,金色的生啤酒壓嘴,在微弱的光線下閃閃發光。壓嘴的旁邊有一臺電子螢幕,顯示用量及金額。壓嘴上掛著一個金屬牌子,這裡的生啤酒是Asahi Premium。

我們脫下鞋子,將外套掛上衣架,包包放進背後的衣櫥關起門,圍著方桌從容坐下。桌子的中央是方形的烤盤,烤盤凹下的深度比我看過的燒烤店的烤盤還深些,垂直烤盤的那個深度,藏著吸煙設備。天花板沒有垂下一臺轟隆隆的吸煙機,視線沒有受阻,我很喜歡這樣的空間。

烤盤在桌面上,以黑色大理石為邊,形成一個微高的凸面。侍者送上菜單,一本加一板子。厚重的長方形木板上,貼了一張白紙,手寫書法字寫得揮灑恣意,左下角蓋了一個紅色印泥戳章,這是限時限定的特別版菜單。

秉持燒肉店點餐原則,加上彼此憋腳的日文、英文溝通,我們還算順利地完成點餐。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組石板餐盤、杯墊、侘び寂び茶杯、筷架和筷子。餐盤是長方形的,右上角有兩個拱型凹槽,放了兩種醬料。杯墊上同樣有好看的書法字,假名相連,除了漢字,我實在看不懂。

侍者再度進門的時候,送上啤酒和前菜,為這場屬於我們八個人的關西夜宴正式拉開序幕。

我們的前菜,有泡菜蘿蔔小黃瓜、生牛肉佐芝麻葉、涼拌豆芽菜、蓮藕、香菇和切絲的大根及紅蘿蔔。這些都是稱職的前菜,微微的辣度恰好打開了我們的食慾,八個人平分的份量,略少,無形之中助長了我想要一口接一口的慾望。這種「還想……」的念頭不斷擾動我的思緒,不知不覺迎來了宴饗的主角。

黑色的陶盤鋪上淺棕色竹籬、深綠色檜葉,薄切的肉片放在竹籬上,厚切肉塊放在綠色的葉子上。小小的竹製ザル裡有三塊沙朗角切,還有用深綠色竹葉捲起來,已經調味好的脂つきみの,旁邊再擺上綠皮黃肉的南瓜及紫皮黃肉地瓜切片。

紅色的牛肉上有如蛛網分布的均勻油花,黑白赤黃翠,愈發烘托出肉品的鮮嫩油滑。

這一盤綜合肉盤的肉有:

  1. 熟成かぶり:肋眼心四周的肉,是帶有油脂的瘦肉。
  2. 熟成カルビ:通常是個肋骨附近的肉。
  3. 熟成サーロイン角切:就是沙朗、紐約客,肥肥的油脂豐富。
  4. 熟成霜降
  5. 脂つきみの
  6. 特選えり:橫隔膜旁邊的肉。

但馬屋的熟成牛是乾式熟成,耗時五十天。乾式熟成跟溼式熟成的差別,在空間時間和費用上來說,就像是咖啡豆日曬或水洗。乾式需要寬敞的空間,將牛肉個別放置,嚴密監控溫度和溼度,這一放下去至少就是半個月,通常是十五至二十八天。溼式熟成法則是把肉密封在真空包裝裡,只需要四至十天就可以完成。

那吃起來會有差別嗎?有的,真的是有的。乾式熟成的牛肉通常只出現在強調熟成肉的專賣店,一般我們吃到的牛肉、超市裡買到的真空包裝,大多是溼式熟成。溼式熟成的肉也有好吃的,當然有。可是如果在餐廳裡,吃過乾式熟成的牛肉,很明顯可以區分出乾式熟成牛肉在Tender和風味上有所不同。

大大地不同。

如此,標示「熟成」的那幾塊肉,丟上炭火上烤過之後,有多好吃就不言而喻了。尤其是角切的牛肉,有過不好的經驗的話,應該會記得,厚厚的牛肉在嘴巴裡,嚼也嚼不爛,切也切不斷,吞也吞不下去。可是熟成的角切肉,因為有充分時間發酵醞釀,肉質相當柔軟。用筷子壓下去,絕對不會出現像水腫那樣凹陷不起的狀態。一壓一彈,好像果凍似的抖抖彈彈,但是又有足夠的韌性,不會一切就斷成兩半。

我們續點的肉盤,指定熟成沙朗,和熟成もも角切──也就是較瘦的腿部肉。

隨肉盤送上的,還有山葵。侍者建議我們,烤好的肉可以配山葵。我沒有這樣吃過,但是我一向喜歡山葵,因此毫不猶豫聽從侍者的建議。柔軟多汁的牛肉搭配嗆鼻的山葵,意外地很相合。或許就像握壽司裡,有時候料理師傅會直接將適量的醬油和山葵調味好,放在生魚片跟飯的中間,適時提點出海的風味。

完全不同於牛肉所使用到的味蕾,山葵的存在反而加強口腔裡,對柔軟的肉質的敏感度。

侍者敲了敲門,送上一盅牛尾湯。牛尾?初聞牛尾湯,我有些驚愕。「是有一條尾巴在鍋子裡載浮載沉嗎?」當然是不可能的。所謂牛尾湯,也就是類似排骨湯,只是使用的部位是牛的尾巴而已。

經此一役,我還有幸與黃氏一家踏足其他燒肉店,只要店內有「牛尾湯」這個品項,我們都會點來嘗嘗。可是我始終覺得,但馬屋的牛尾湯居榜首,未有誰能撼動之。

我覺得品評牛肉的Tender、Flavor很難。我不擅長把食物的味道訴諸文字,也很少看到寫得好的記錄。左思右想,我能寫出的,不過是「好吃」、「很好吃」、「鮮嫩」等,我可以把這些褒義的形容詞疊加起來,以顯現送入口的食物有多麼好吃。或是給予星等,五星、四星、四.五顆星。

可我又覺得用這樣枯竭的筆法描述我喜歡食物是不尊重的。但還是要嘗試一字一字堆疊,拼成我記憶裡對那道食物的崇拜和喜愛。

飲盡第一杯生啤酒後,我和Uncle、弟弟分別嘗試用金色的壓嘴,在空空的、杯壁上殘留一些白色的泡沫的酒杯裡,注入金黃色的啤酒。「Asahi怎麼會這麼好喝?」我喝過Asahi啊,莫非這個Premium是比市售罐裝Premium更高級的Pre-premium?

我的第一杯「自助」生啤酒,最終還是泡沫失調了。為了雪恥,只好多喝幾口酒,多吃幾口肉,再興沖沖地回到金色的壓嘴前。左手持杯與壓嘴成四十五度角,讓金燦燦的液體沿杯壁流入,隨著杯內的液體上升,左手緩緩調整角度,最後將酒杯置於壓嘴正下方。好吧。動作滿分,比例……繼續努力。

我們的關西夜宴,以掃蕩一空的玻璃杯和陶盤作收,當然還有大大凸起的胃。

第二夜

離開司馬遼太郎紀念館之後的計畫就是……沒有計畫。在紀念館的咖啡店裡喝了一杯黑咖啡之後回到市區,決定在黑門市場下車走走逛逛。這一天中午雖然在大阪城那兒隨便吞了兩顆又大又扎實的白飯糰,等同於補充了很多能量。但走進黑門市場的人,但凡你不是個愛吃生食的人,應該都很難抵抗「來吃生魚片」的誘惑。這句話裡有好多否定詞,總之就是來黑門市場不能不找生魚片吃。

傍晚的市場已經準備收攤了。在日本的第一回市場體驗讓我恨不得把所有架上的握壽司、生魚片通通搬回飯店。

十貫生魚片的握壽司只要一千日圓。

什麼?一千日圓?十貫肥滋滋的握壽司不到臺幣三百塊,而且還有簡易的座位可以讓你買完在店裡即食。考量壽司不經放所以不適合帶回去,又如果在這裡吃飽了回到梅田看到想吃的東西怎麼辦?我和G分食了一盒魚美價廉的握壽司,擦了擦嘴巴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黑門市場。從一條線的車站走到另一條線的另一個車站,找到紅色抽筋線地鐵返回梅田。到Muji Cafe吃了一頓Muji Meal,得意洋洋地因為當時臺灣尚未有Muji Cafe的據點。在大阪,果然不需要擔心找不到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