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山:面目模糊

kyoto arashiyama

京都

嵐山

四年之後,回想嵐山那一天,我只記得湯豆腐相當好吃。「我們去嵐山的時候,去了哪裡呀?」想著想著,我扯了扯George的衣袖問道:「除了湯豆腐和天龍寺之外?」

我也不太記得天龍寺裡有什麼,記得這三個字也只是因為這座寺院和嵐山幾乎可以畫上等號。不過是直覺性地想起,「啊。有天龍寺吧!」如此罷了。那麼提到天龍寺,不免會想到枯山水,那也是對日本名剎的反射性聯結。寫著寫著,我還是沒有挖掘出,腦子裡嵐山那個篇章的事物。

我們從梅田搭地鐵到桂,轉乘嵐山線抵達嵐山,光是嵐山線的那段車程時間就要一個小時,路途稱得上遙遠的。經典的嵐山通勤應該是搭乘小火車,讓滿山紅葉照映在車窗還有車子裡。我們沒有這麼做,現在想來,應該是規畫行程的我,並不感興趣,且訂下行程的時間太接近出發日,根本不會有車票在那裡等我去買。

我們搭的是阪急嵐山線電車,出站之後走過渡月橋往天龍寺而行。京都的都市傳說從來不虞匱乏,嵐山正流行的一則講的是情侶一起走過渡月橋,絕不可回頭,回頭就會分手。彼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傳說,我也不記得到底有沒有回頭,估計是有的,畢竟我在橋上逗留了那麼長時間。另外一個關於走在渡月橋不能回頭的說法是來自日本小朋友十三歲時的第一個成年禮。小朋友十三歲時會到法輪寺參拜虛空藏菩薩,祈求得到智慧與福氣讓自己在未來的成長之路能順順利利,這個儀式稱為十三參拜。回程走過渡月橋的時候,長大的第一個考驗就是要有堅定的心智,因此絕對不可以回頭,必須一路走過渡月橋。一旦回頭了,剛剛祈求得到的智慧和福德就會被回收。

就一個實際年齡三十歲的人看來,這個「不能回頭」的考驗再簡單不過。可是對小朋友來說,愛鬧的家人如果在背後搗蛋說笑,可能真的……很難不回頭吧。

不管都市傳說不傳說,走過了渡月橋沒多久就可以抵達天龍寺。我到嵐山的目標是天龍寺裡那條窄窄的竹林道,還有後面的常寂光寺。天龍寺是臨濟宗天龍寺派大本山,同時身居京都五山之首──在南禪寺沒有空降之前。鐮倉時代末期,後醍醐天皇心中敲著算盤計畫全面打倒幕府,只是計畫還沒有正式展開就被鐮倉的幕府發現,天皇身邊的近臣速速被處理乾淨,而幕府則計畫扶持與自己親近的皇室為下一代天皇。後醍醐天皇並沒有因為這一次失敗而放棄,他再度悄悄拉攏興福寺、延曆寺的勢力,但是鐮倉幕府所掌握的人脈卻更加給力,直接把後醍醐天皇孤立起來,並且指定皇太子人選。革命還沒開始就二度失敗,元弘元年(一三三一年)後醍醐天皇的倒幕計畫再度被身邊的人舉報給幕府,天皇倉徨逃離京都,卻還是被抓回去最後判刑流放,在鐮倉的歷史中這一段被稱為「元弘之亂」。

被流放的後醍醐天皇在各地倒幕勢力的幫助下,繼續他彷彿沒有終點的逃跑,他在伯耆建立據點舉兵討伐鐮倉,幕府派出足利尊氏領兵出征,沒想到這傢伙到了伯耆立刻倒戈宣示效忠天皇,跟新田義貞一起打回鐮倉,滅了北條氏。後來足利尊氏背叛後醍醐天皇,天皇逃亡至比叡山,後來又到了吉野──今天的奈良縣吉野町。足利在京都,後醍醐天皇在吉野,兩隊人馬各據一方,日本史上的南北朝自此展開,足利尊氏代表的政權又稱為室町幕府。

後醍醐天皇過世後,尊氏建天龍寺以慰其靈。

晃過天龍寺走進我思思念念的竹林小徑,置身其中卻不如我第一次看到國家地理攝影師所呈現的照片那樣震撼。松竹梅為歲寒三友,梅蘭竹菊為四君子。竹在冬日依然長青且不落葉,莖上有節,作為品性高風亮節的隱喻,很受騷人墨客歡迎。在日本還要加上長壽吉祥兩種寓意。天龍寺後的竹林小徑在國家地理攝影師的鏡頭下,靜謐悠遠超然物外。當我雙腳踏上小徑柔軟的地面,耳邊傳來喧鬧的人聲,視線裡前後都是人,還有幾枝突兀的自拍棒和擋住去路的自拍人群,我只能抬頭看看竹林間狹窄的天際線。

說好的高潔靈性呢?

雖說心中有佛看啥都是佛。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強求,有些東西抵擋不了,亂七八糟說話的聲音就是那種擋不了的東西。

寺院坐落在小倉山的半山腰,爬上多寶塔所在的至高點可以眺望整個嵐山地區。紅葉季的常寂光寺常出現的一張大景圖片,就是在這個地方,以多寶塔為前景,鏡頭向外取景,天空湛藍清澈,遠山伏在地平線呈現不同濃度的深綠色。寺中綻放豔紅色彩的楓葉則恰恰環繞在鏡頭左右和下方三個邊。另一張出現頻率也很高的構圖則是正面拍攝仁王門,仁王門被茂密的紅葉包圍,彷彿烈焰火光,在太陽下照亮整座寺院。

出發前我就知道自己趕不上紅葉季。應該說是我來早了,正是青紅不接的時候。可我總是有那麼一點點僥倖的心態,也許會突然變冷,也許嵐山比較冷,也許會有一些紅葉。我的確看到了一些紅色的葉子,灰濛濛的天色還有微溼的空氣,讓常寂光寺顯得清冷卻不是我想看到的那種張揚艷麗的樣貌。

也不是綠葉青青的常寂光寺。

也不是繁華落盡枯枝瑟瑟的常寂光寺。

總之是一個清冷但是景色青紅不接的樣貌,「這樣反而很特別。」我只好安慰自己。

離開寺院之後我還想著繼續往山裡走,但是看一看手錶也差不多要到集合時間了。只好下山往回走,和Uncle、Auntie他們會和之後在車站附近的街道巷弄裡隨意地遊走。想吃飯,但我們並沒有事先查訪來這裡要吃什麼,帶著既來之則安之,沒有什麼不好吃的心態,若是看到喜歡的店那就走進去就是了。我們最後走進一家店址有些偏僻但佔地頗大的店,店外的庭園裡有許多小石像,在寺院周圍及寺內常見的那種大小不一的佛像,另一側的庭園則是枯山水。嵯峨野湯豆腐是一層樓高的日式建築,黑瓦黃牆,地板整齊切割成相同大小的方形石頭鋪面。早已過了用餐時間,店內空蕩蕩的不見用餐的饕客,我們被安排在吧台座位,大家都點了湯豆腐定食──應該沒什麼好考慮的。

店裡播放著日本弦樂器彈奏的音樂,鏗鏘鏗鏘,我第一次感受到背景音樂不只是背景音樂。當我們低聲交談的時候竟然不會受到干擾,但我們停下、安靜的時候,鏗鏘鏗鏘的聲音卻毫無懸念竄進了我的耳朵。每一個音節都打在我跳動的脈搏上,血液似乎也自動調節了自己的頻率,跟著音樂的節奏鏗鏘鏗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