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前一日為了趕去車站行李寄放處提貨,不僅弘前城沒有逛完,通行券上的另外二處──植物園及藤田紀念庭園──也未曾光顧。因此第二日下午我們依照原訂的計畫,還是來了弘前。
同樣在弘前站搭公車到東側門下車,進了城我們往右邊草地走去,想找一塊空地野餐。
來說說這片草地的櫻花有多美之前,得先稍稍了解三種類型的櫻花各自有什麼不同。
染井吉野櫻樹高可達十至十五公尺,每朵花有五瓣,邊緣往內,略成心形,花開得高,常常仰著脖子,手舉著老高也沒能拍到一張特寫的花容。
枝垂櫻樹高也能達十五、六公尺,樹枝柔軟由主幹向外垂落,隨風搖曳頗有柳樹之姿。花朵纖細遍佈枝條,遠看宛如火樹銀花,近看覺得花徑真小(僅二至三公分)似乎沒有存在感,但是稍退後一些,這片垂下的花牆就是水濂洞花朵版。
東錦的樹高大約在兩者之間,花的高度恰好落在胸口以上的位置,花瓣十瓣,多至二十,就像是雙倍的大號八重櫻。花柄短,不論遠近,看起來就像樹枝上長出了無數個粉紅色花球。
「花團錦簇」。和這一排東錦自拍的時候我腦中浮現出了這四個字。
站在東錦的主幹前,向外看去──與往常賞花時面對主幹的方向不同──由上而下、往外延伸出去的樹枝上,掛著無數飽滿的粉色花球,視野下半部是青綠的草地。這樣看花倒有點像元宵節,長廊上懸掛無數個大紅燈籠那般,綿延而去。
小時候都聽大人說,「紅配綠,狗臭屁」,我在穿衣搭配的時候也總是避免這兩色同時存在,除了不想被說「你臭屁」,也不想終日都像是在過耶誕節。
後來發現葡萄牙的經典款球衣就是紅配綠,《紅樓夢》裡的少年男女的衣袍,也常見紅綠兩色的搭配。
至今我仍然不解為什麼那時候大人會這樣說,但不可否認紅綠二色確實是耀眼的配置。想想那些在足球場上的紅色球衣,就是比其他顏色來的賞心悅目。
粉紅色與淺綠色搭配起來,雖不比紅綠搶眼,卻更顯清新雅緻,此景怎麼可能是真的,應該只在文字畫作裡而已。經過這次追花鑑定,如夢如幻的場景,除了在字裡行間、在水墨調色中,還會在日本出現。
於是我們到東錦對面高聳的樹下,拿出背包裡背了兩日終於用到的野餐墊,一塊是方形的綠色格子防水野餐墊,一塊是圓形Pizza沙灘巾。這塊Pizza曾經跟著我到Billie Jean King 球場,見證Wawrinka拿下美網冠軍,現在又跟著我到弘前城看花。
不過這塊Pizza在弘前城的草地上,略略有些……突兀。
坐擁披薩,左手零食,右手拍照,兩眼看花。往後一倒,背有點痛,兩眼觀天,大樹真高。
植物園裡還有正在營繕修建的工程,部分地方略略顯得青黃不接。但比起弘前城公園,這裡簡直是方外樂土。有花有草沒有人。
植物園的西側有大片枝垂櫻盛開,間或還有東錦及慢了的染井吉野,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櫻花樹。粉色的、白色的、桃色的、帶綠色調的白、中心緋色邊緣白色的漸層……這座園子揉進了世間所有溫柔的顏色、所有讓人心馳神往的顏色、所有淡雅清新的顏色,即使是最厭惡粉紅色的人,在這裡也不忍皺一點眉的。
從植物園的西南角出去,過個馬路就是藤田紀念庭園。說起日式庭園,除了三大名園之外,當數京都地區的寺院了吧。東北地區除了平泉毛越寺,我也說不出什麼二三四(其實對毛越寺也只是聽聞,而未曾涉足。)
藤田紀念庭園本是藤田兼一的私人宅邸,藤田さん是大正時代的一位企業家。西洋式的庭園中央有幾棵高大的樹木,還有藤田先生的銅像。右側是日式建築,底部架高,面對庭園的兩個垂直牆面是十多扇落地窗,外頭擺上數張竹製長凳。我想在室內不論休憩辦公或放空,都是極享受的吧。
往庭園的深處走,在屋子旁有顆高大的應花樹,樹幹色澤深而重,花朵白而花蕊卻也是同樹幹那樣的深色。與旁邊泛黑的木造房子形成有趣的呼應。
在這個庭園的邊緣有道髮夾彎一般的階梯,只容許兩人側身通過的寬度。沿路而下,這到階梯似乎沿石壁開鑿,下到平坦的地面又是另一番與方才庭園截然不同的寬闊景致。
高臺部的西式庭園借景岩木山,而低地部的庭園則是池泉回遊式的日本庭園。
回遊式庭園始於室町時代的禪宗寺院,最常見的形式是池泉回遊式庭園。簡單來說,這類型的庭園有人工雕琢的山水、小島、橋,當然少不了石頭──頗有中國園林的影子。京都金閣寺、銀閣寺,以及東京小石川後樂園都是這類型的庭園。
這兒的池子裡養了為數眾多的錦鯉,一尾比一尾豐滿圓潤,魚嘴一口比一口還大。牠們像世界上任何一處的池魚那樣,哪裡的岸上有人,就往哪裡去。一尾兩尾在前頭極速衝刺,其餘的見了也趕忙跟上,霎時間,大胖魚蜂湧而至。張著嘴浮出水面,就像在禁區搶點頭錘的足球員一樣,爭著做最顯著的那一個。
我兩手一攤,告訴牠們我什麼也給不了。一陣子之後群魚便自動散去。
在禪宗寺院風格的庭園裡的錦鯉,會不會也有自己的公案。
「有一個影子打岸邊走過,我游過去看他,他說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下一個會更好。我就游走了。
「後來又有一個影子打岸邊走過,我游過去看他,他說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下一個會更好。我就游走了。
「我追著岸邊的影子好多回,影子每次都告訴我,下一個會更好。
「今天有一個影子打岸邊走過,我游過去看他,他什麼也沒說,一口把我吞下肚。」
氣溫在午後逐漸下降,對比前一天穿著短袖外套我還嚷嚷著「好熱啊,東北怎麼這麼熱!」這一天的東北可是來了一記回馬槍,結結實實地搧了我一個巴掌。僅僅穿了一件嫘縈長袖襯衫,在領口打上一條絲巾的我,在天光暗下的同時,也開始打牙顫。
趕在藤田紀念庭園關門前入了園,步伐匆匆(不忘跟池中魚對一段公案)趕往園內的大正咖啡館,想在打烊前的半個小時,喝杯蕃士咖啡,吃一口蘋果點心。奈何咖啡館的店員說:「コルーズ。」看了看時間,距離打烊明明還有半小時,店裡的座位也還有半數坐著人。
沉默了數秒,再詢問店員可不可以外帶,我們真的只是想喝杯咖啡而已。
店員說:「No。」
在青森吃的閉門羹不少,沒想到來了弘前也是延續著前一天的命運。我們蹭著蹭著,到外面的椅子坐下。五點半,晚餐前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還是有的。我始終惦念著城南上白銀町的那間星巴克,此時假裝不經意地說出來,在一眾渴求咖啡求椅子而不得的疲憊臉孔上,我猜想,「星巴克」三個字或許宛如天籟。
這間星巴克就在弘前城南邊的對街,是日軍舊第八師團長官舍,引用星巴克官網的描述,這是一棟「和洋折衷」的木造建築,從一九一七年建好至今也有整整一〇一年了。近十年來,星巴克似乎看上了世界各地的古蹟文物。積極把店鋪往古建築裡開,姑且不論資方的商業模式,單單是讓閒置、即使有歷史但是可能根本無人留意的空間不浪費,就已經是功德無量了。
況且,有拜有保佑,有用有保護嘛。
語言是進入一個文化極好的方式,散步是認識一個地區絕妙的途徑。但凡與George一同旅行──縱使我還當不了背包客──也是把行李一丟,能走則走,能不搭車則不搭車。
弘前城周邊有不少洋樓館舍,主要在城南的街區。這些西洋建築是二十世紀初,明治年間完工的。弘前城追手門對面的舊弘前市立圖書館,是一棟三層樓高、白色牆面、墨綠屋簷窗櫺、紅色圓頂的木造八角建築。
建築左右對稱,門在左下,上方左右兩邊是紅色的圓頂,中間較低。窗戶是長方形的在牆面上開出一格又一格,有文藝復興建築的影兒。在舊圖書館後方,有一棟二層樓高、米黃色外牆、綠色屋簷窗櫺、紅色屋頂的木造建築,那是舊東奥義塾外人教師館。
配色跟舊圖書館很相似,格局中規中矩,方方正正,畢竟建造這裡之初,是為了用作教師宿舍。我感到有些奇異,這個街區既有和風城郭,又有洋風建物,就像是我的左邊體驗著江戶時代的生活,身體的右半邊卻進入一個平行世界,時間是大正奉還後、明治天皇在位期間的一九〇〇年。
走進日本的街道、寺廟、山林,我時常想起《Fringe》。似乎我的意識一閃,便進入到另一個紀年,古老山林颺起的絮語、天雷地火終後重生的石垣高塔、遠離戰火的寺院樓閣,千百年的歷史在我走過的時候,被撕開一條狹窄的縫隙,承載記憶的碎片就這樣流竄到我所在的那個當下,長驅直入我的身體我的識海。讓人流連,使人忘卻。
喚醒我的往往是烏鴉的叫聲。
然而這次在弘前喚醒我的,卻是轆轆的飢腸。
按Google Map索驥,路過青森銀行紀念館,朝著有「津輕三味線LIVE」的餐廳走去。我們努力地走著,妄想趕在天色全然暗下前,抵達餐廳。餐廳在街道的轉角處,拉開門扉,暖和的空氣撲面而上。店員說已經客滿了,下一場會在九點的時候開始,如果有需要可以先訂位。
搖了搖頭,我們回到夜色籠罩的街上,氣溫愈發地低了。縮著脖子走著,想著那麼不如走去車站,且行且看吧。在往弘前站的途中,經過了一家像是居酒屋的店鋪,走進一看有些懵。原來這是一個類似Chelsea Market的場所,規模不那麼大,更接近MetLife大樓對街的Urbanspace。好幾家店鋪在這個空間裡開業,座位是開放式的,不專屬於哪一個店面。
這個空間昏暗吵雜,喧鬧談笑還有酒杯碰撞桌面的聲音。店家的菜單幾乎全是假名,沒有漢字可以讓我作弊,在我看來就是無字天書了。這裡的人看起來都是當地人,六個外來客闖進來的時候顯得無比突兀。
輪流去解放了膀胱,我們找了位子坐下。但最終還是離去,折騰了將近有半個鐘頭,我們還是冷冷地、飢餓地,回到夜晚的弘前街頭。
我幾乎不會求神問卜問姻緣問運勢,但是逢年過節點香拜拜、安太歲、點光明燈這些事情卻還是人生的例行性事務,三十年不變,年年如此。每一回遠遊前後我也會到菩薩面前報到,除了報告這趟行程的時間目的,偶爾也會講上幾句旅途上的事情。
即使套一句Sheldon的話,「對啦,你出生的時候太陽的位置會影響你的個性。」(Yes. It tells us that you participate in the mass cultural delusion that the sun's apparent position relative to arbitrarily defined constellations at the time of your birth somehow affects your personality.)
太歲不太歲什麼的,在Sheldon的口中或許也會成為嘲諷的對象。但是無論如何,農民曆上寫著今年我是犯了太歲,對沖。
連兩日實打實的尋飯碰壁,我不禁思忖太歲爺是不是沒有收到我的賄賂。
第二天的晚餐我們最後交給了弘前站的便當,我的便當包裝成太宰治的作品《津輕》,難吃的便當在打包的時候肯定加進一大把無賴的調味,挑眉說著不然你要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