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花都要謝了。
聽說女朋友不好追,不知道比起追龍捲風哪一個難。畢竟這兩件事情我都沒有經歷過,就像青豆問她的男性朋友,蛋蛋被踢與世界末日兩件事情哪一個痛。對此我實在不好發表什麼高見,低見也是沒有的。不過說起追花,我想我的發言是有一定的真實性及正確性。
追花,大難。
出國追花,難上加難。
去年追花追到東京,想著暖冬嘛,三月的最後一週去看花應該恰恰好,即使不是滿開也接近滿開。我做好得花粉症的心理準備,結果到了東京的第三天,氣溫大變。新宿三、四度,陰雨溼冷;日光零下三、四度,大雪紛飛。
別提滿開了,連花苞都少得可憐。
從iPhone 6S的鏡頭望出去,都是櫻花樹褐色的枝,每按下一次快門,我都對自己說:想像這裡都是花的樣子。
今年追花追到東北,想著緯度高嘛,四月的最後一週去看花應該恰恰好,即使不是滿開也可以看到花筏。我做好得花粉症的心理準備,結果到了起飛前的三天,天候大變,下了大雨。枝頭滿開的櫻花被雨打落,滿地落花。
「我們直接去弘前吧,情報說花華結束了,明天就先去看看吧。」Uncle說。
於是我們改變原訂行程,從上野上了新幹線抵達新青森,不去青森放行李了,拖著行李箱擠上奧羽本線,直奔弘前城。
即使知道花都開完了,弘前城的遊客依舊不少。這裡的旅館客滿、coin locker客滿,我們拖著行李箱有一點懊惱也有些茫然。明知道要去找locker,可是車站裡外的locker都滿了啊,還能找去哪裡。
我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大不了拖行李箱去弘前城啊。
可是我忘記了那句俗諺,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錢潮。
車站外面搭起了一個白色帳棚,一半是自行車出租,一半供遊客寄放行李箱。人龍排得長長的,我們前面大概有十來位,後頭接著也有五六位。
「會不會輪到我們的時候,這裡也已經滿了?」看著不大的空間我思忖。
終於輪到我們站在作為臨時櫃檯的白色長桌前,工作人員看我們有五個行李箱,二個後背包──包含一個超過三十吋、二個三十吋、一個二十八吋的及一個登機箱──他回頭看了看背後存放行李的空間。我心裡「咯登」一下,心想拜託不要。
工作人員讓我們稍微退後,清出一小塊空地之後,將白色的長桌從墊高的平台上搬下來。調整好臨時櫃檯的位置後,與我們一一清點行李件數,放在剛剛搬開長桌所挪出來的空間。
我們的行李霸佔了他們的臨時櫃檯。
總算把這些事情都給辦理了結了,奔向直達弘前城的公車,等我看到津輕為信公的銅像,已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
匆匆給為信公打了個招呼,繞到背後看了一眼他的褲襠,問他為信公,你怎麼是五五身啊。回答我的是一陣風,大概是為信公像海豹一樣撐大鼻孔對我哼了一聲吧。
來到弘前城東側第一道護城河,河邊櫻花樹綠油油的,河面飄著零散的、已經發白的花瓣,在河道的盡頭是被清理聚集起來的花瓣,不僅發白,甚至發黃。還有幾尾大肚翻天的可憐魚兒。
由東邊側門進入弘前城,在第二道護城河之間,是大片的草地,步道邊是成排長了新芽綠葉的櫻花樹。
走近第二道護城河、石橋旁邊,聽到大聲招呼的講著日語的聲音,朝音源看去,一排摺疊以上坐滿了人,人人上身都穿戴著藍色的救生背心。我在好奇心驅使下走近看了看,原來是乘船遊河。就是天鵝船的浪漫版──至少本該浪漫夢幻。
當我還在猶豫不決時,Uncle已經走過去買了六張船票。於是我們像白蘿蔔一樣,坐在對應船票編號的椅子上,等待啟航。
小舟細長,舟內是一片一片的木板釘成。上船後方坐兩側,面對面,膝蓋不會碰膝蓋,小舟雖小卻不是那麼擁擠。撐船的男子等大家都上船後,從碼頭跨步上船,他拿著極長的竹桿子,站在船尾撐船前行。
男子穿著海軍藍領子的白色法被,纏著紅色頭巾幾乎蓋住了眉眼,再戴上尖尖的斗笠。
他的聲音很陽剛,皮膚晒成小麥色。一身打扮與周圍環境毫無違和。男子撐舟前行,同時向一船的乘客導覽這條河道兩邊的樹,本該是什麼花的(但是現在只有綠色的葉子),似乎還說了一些弘前城的歷史。
舟過水不會無痕。來到護城河轉角處,頭上的辰巳櫓藏在枝椏後,我不曾從地基之下往上看過櫓,要不同在地面仰望,要不幾乎是平行而看。不過從這個角度看櫓,倒也沒什麼特殊之處。
櫓就是櫓,還能是什麼。
小舟繼續往前行,紅色的橋就在不遠處了。那是人們跨越這道護城河的橋。橋上的人有些停下腳步,與我們揮了揮手打招呼。我想起中央公園扮作海盜的那群人,或許我們全都該穿上江戶時代的服裝。可是這裡是護城河,不會有海盜,就算是武士也不會如同我這般積弱。
罷了。
遠遠看著覺得這座橋不太高大,即便後來從橋上走過,也不覺得離河面有多高。但是當小舟駛過橋墩,漆成黑色的圓柱橫樑近在眼前,陡然我感覺自己窺見魔戒遠征隊離開羅斯洛立安,乘小舟通過Argonath時,Frodo震撼的內心。
回程的舟上,男子扯著乾乾的聲音高歌,莫名地再度將自己融入到此角此景。最後他說,你們猜猜我幾歲吧,猜測的年歲大都落在二十出頭,可是這個熱情敬業的男子卻說:我十九歲。
我想我得更正了,這是個熱情敬業的男孩子啊。
返回岸上,縱使小舟遊河的航程很有趣,但還是有些遺憾整條護城河一點粉紅色都沒有了。我好想看整條河變成粉紅色的樣子啊!
「真的都沒有花筏了。」George像是讀到了我的內心。
「什麼是花筏?」
「就是我爸一直在說的啊。」
「你說整條粉紅色的河的樣子嗎,哪個『筏』?」我問。
「對啊。就是划船,剛剛坐的船的那個『筏』。」
「喔。不是叫『花華』嗎?」我抬著脖子仰頭看著George道:「我一直以為是代表花的那個『華』。」
原來Uncle說的是「花筏」,我卻一直聽成「花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唄。
「往裡面走看看好了,剛剛在船上不是有看到一大堆賣吃的嗎,我想吃東西了。」我摸著肚子說。
「好啊。」
說著我們邊往東內門去。
這樣算是過了弘前城第二道護城河。這個城真的很小。
並且到目前為止,抬頭環視周圍,也沒有找到可以讓我瞻仰尊容的天守。
東內門附近有一叢一叢的人群,因為這裡有滿開的枝垂櫻。櫻花的種類很多呀,可是最能夠讓人得花粉症或是享受櫻吹雪者,當屬染井吉野櫻。也就是一般說到賞櫻時,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畫面的那種櫻花。
枝垂櫻的花期比吉野櫻晚一些,我們雖然趕上枝垂櫻滿開,但終究是秀氣秀氣的模樣,談不上澎湃。如果用紅樓夢十二金釵來比喻這些個櫻花,那王熙鳳就是染井吉野櫻;林黛玉就是枝垂櫻;薛寶釵是東錦──這個角色還未出場。
我們六個人站在東內門邊上,旁邊是售票亭。弘前城是個大公園,就像大阪城公園一樣,進來散步賞花不用錢,進到本丸才要買票入場。
我望著售票亭發呆,心裡想著剛剛看到的攤販究竟在哪裡。
突然間,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在售票亭排隊。再一個閃神之後,Uncle拿著六張票回來了,是弘前城本丸、植物園及藤田紀念館的聯票。
三個地方的聯票才五一〇日圓!
這真是他媽的太便宜了吧。
Uncle把票根發到我們手上,一人一張,說道:「再忍耐一下吧,晚上就去吃個大的。」
我們這一團,這一趟的中心思想是:吃。
這個時候是下午二點三十分,已經有些餓過頭了。索性跟著人潮,逗弄了一會兒枝垂櫻,就往本丸出發。
過橋,越過最後一道護城河,就來到弘前城的至高點。
弘前城的天守有一個很多舛的故事。
Long story short.
一六〇三年,津輕為信下令開始築城,在這個不毛之地的窮鄉僻野,沒有人會築城啊。為信公就從京都請了工匠回來,開始蓋他身為津輕藩主的天守。隔年為信公上京城去探望重病的長子,此一去,為信公再也沒有回到津輕。
一六一一年,這座城終於蓋好了。第一個住進去的當然不是為信公,而是他的幼子信枚。據說為信公生前非常寵愛信枚,所以即使為信公可能不瞑目,但泉下有知這個城在信枚的手裡完工,應該也會欣慰開心吧。
一六二七年,一道驚天落雷劈掉了天守。五層六階的天守、本丸御殿、周邊諸櫓皆死於這場天災。
弘前城度過了二百年沒有天守的黑暗時光。
一八一〇年,第九代藩主寧親上書幕府,請求重建天守。可是當時幕府有令,不許新建五層天守(不准就是不准,不管你是什麼原因都是不允許的)。寧親退而求其次,對幕府表示,要不我把原本的三層櫓修一修,就當做是天守好了。
基於弘前藩長年駐守邊疆,沒有苦勞也有辛勞,再者當時津輕海峽有不少俄羅斯船隻艦艇往來,江戶幕府就同意了寧親的請求。
於是這個二代天守,同時兼任瞭望臺功能,高十六高尺,三層三階的櫓就這樣完工了。
身為廟公還要兼撞鐘,這個弘前藩主也真是夠憋屈的了。
新的天守本質上是櫓,所以又被稱為御三階櫓。但我姑且還是稱它為天守吧。這個天守位在本丸東南角,往西北看就是有東北小富士之稱的岩木山;往北應該是看不到津輕海峽的。
這麼想來,當初幕府同意寧親的理由,在我看來就是笑話一個。也許只是想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正幕府將軍最大,想要指鹿為馬未嘗不可。
這個奇葩的天守就這樣矗立在本丸東南角,活過了廢城令,也逃過大戰。可是躲不過歲月。
二〇一二年,天守所在的石垣膨脹傾斜,可能最終將導致天守倒塌。在不破壞建築及周邊環境的考量下,開啟了弘前的移動城堡專案。
天守被連根挖起,挪到七十公尺外的空地上,這裡正面面向岩木山。等到石垣修好之後,天守才能安心回家。
「進去天守要排隊耶,要去嗎?」我想趕快走完本丸,趕快逛完弘前,趕快去吃東西。「可是我這輩子不知道還會不會來這裡,還是去排一下好了。」自言自語,自我糾結完畢後,拉著George跟上參觀天守的隊伍。
天守很小嘛,所以有人數管制。等了二批人潮入場後,我們排在第三批的第一個。大概十五分鐘而已。
暫居在本丸中央的天守,四周有圍欄,上頭掛著繪有杏葉牡丹家紋的布條。這個家紋是一五九三年,為信公率領十八騎,由東北一路狂奔到小田原找秀吉,請求將朱印狀改成津輕名氏的那趟上洛之旅,拜見秀吉之前,特別跑到奈良找到前任關白近衛前久所求來的。
「津輕」是為信自己說的,就像李唐說自己是隴西李氏。為信帶著禮物到奈良拜見藤原一族的前久,聲稱自己是藤原氏的後裔,請求前久同意讓他使用藤原氏的名號及家紋。這是赤裸裸的賄賂呀。
可是對前久來說,同意或不同意,都沒有什麼差別。於是前久爽快應了為信的請求。為信公從此就有了藤原一族的名號,以及近衛前久義子的身分,名正言順啟用杏葉牡丹為家紋。
而這個家紋與近衛牡丹紋十分類似。
不得不說,津輕為信好手段呀。
正如同大阪城、姬路城的天守,現在都作為展示史料的地方。弘前的這個小天守,一樓有紀念品專賣店;二樓有佈景讓遊客在津輕家紋前拍照;三樓則是至高點,好好看看遠方的小富士山吧。
但是這裡的階梯相當陡峭,仰角大約六十度,每一階都窄而細。下樓的時候就像走在融冰的斜坡,好像滑下去會比較快。
走在我前方的小男孩,幾乎是抱著扶手坐在地上,屁股蹭著地板蹭下樓的。
一樓的紀念品專區陳列的商品,有些是天守限定,例如「津輕家略系圖」及「德川幕府諸侯格式一覽表」。
想了一想,我就把它們帶回家了。
雖然只是兩張紙。
從天守出來,在本丸四處找尋分散的旅伴,其實不難找。一來本丸不大,二來往有椅子的地方找就沒錯了呀。
旅伴的臉看起來疲倦又無神,他們沒有進去天守。
看了看時間,這是一個尷尬的下午茶時間,下午三點三十分。早上在新幹線上吞下的麵包咖啡早就已經消化完畢。我在巨大、木板裝訂的垃圾桶前逗弄了一會兒烏鴉,便隨著飢腸轆轆的生理指示,往有食物的地方去。
食堂只賣兩種熱食:烏龍、蕎麥。
點心只有蘋果派,飲料有果汁及黑咖啡。
「既來津輕,則不能不吃津輕蕎麥麵。」看著菜單上為數不多的選擇,我與George作了個我們認為相當聰明的決定。
麵食來的很快。食堂一切都是自助式的,聽叫號到取餐口取餐。塑膠托盤上放著白色保麗龍碗,還有不環保餐筷子及湯匙。看著眼前的「津輕蕎麥麵」,我與George對視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別人的碗裡除了蕎麥、魚板、海苔、蔥,還有野菜或天婦羅(畢竟是名為野菜蕎麥麵或是天婦羅烏龍麵之類的)。而「什麼都沒有」的就是「津輕蕎麥麵」。
撇了撇嘴,也還是低頭夾麵塞進嘴裡。
湯,略鹹。
麵,普通。
回到臺北的家中,翻閱順手塞在行李箱裡的「弘前導覽圖」,發現在「代表弘前的名菜」裡,有魚雜湯、津輕蕎麥麵及蘋果派。
津輕蕎麥麵的介紹是這麼說的:
攙合凝固了的蕎麥粉(蕎麥麵團)和研磨碎的大豆而揉製成的面,是新奇的蕎麥麵料理方法。
也就是說這是大豆蕎麥麵。
話雖如此,每回看到那張白色保麗龍碗裡的津輕蕎麥麵的照片,心裡頭還是會浮現淡淡的哀傷。
離開食堂我們往城門的方向走,車站行李寄放的最終取貨時間是六點,得在那之前趕回去。就在這途中,拐了一個彎之後,周邊的景色截然不同。
道路兩邊有綿延多彩的棚子,人潮洶湧宛如家鄉的夜市。我們一直遍尋不著的小吃攤,在我們吃了蕎麥麵、蘋果派、咖啡之後毫無預警地出現了。
就像午後雷陣雨。
就像夏天晚上路上的大蟑螂。
山窮水近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碗底朝天剛吃飽,還好還有一個胃。
買了蘋果雙淇淋和跟我臉一般大的醬油蒟篛,我們趕往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