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二〇一七:花不見新宿.武將不在家

我有種預感後記會比以上的任何一個主題的篇幅都要長。

這趟行程我從二〇一六年的年底開始籌劃,還跟阿韶問過她去關西賞櫻的確切日期,我想著,今年冬天一點都不冷,想來明年的花季會提早吧。而關西的花季一向比關東稍晚,因此把追櫻花的時間定在三月最後一週。「肯定是剛剛好的!」我自信滿滿。

隨著時間來到一七年二月底、三月初,我每一週都要檢查花季情報,一週至少一次。我漸漸笑不出來了。說好的三月最後一週要開花的花訊,生生被延後了一週。那表示,今年的花季不會提早。

那表示,我追不到花了。老子追不到花了。拎杯沒有花可以看了。

我也知道追花很難,但始終心存一絲希望。出發的前三天,看著氣象預報東京的氣溫在未來一週將會驟降,陰雨。我的心嘩啦啦地也下起了豪大雷雨。出發前,我依照慣例去找觀世音菩薩聊天,向菩薩報備我出遊的日期、班機和地點,也祈求菩薩保佑,我一路平安,可以看到花。

我多麼期待可以寫出「我躬逢其盛」五個字。但是我去不逢時,花未開也。幸運的是,最後一天在新宿御苑,出了個陽光明媚的天氣,也有幾棵櫻花樹盛開綻放,才沒有讓這趟行程以「只見花苞不見花」慘澹收場。

日光的那一場雪,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在那個富有神性的杉林寺院的懷抱裡,確實可以觸發千古之幽思。家光可曾看過雪中的東照宮,他可曾坐在杉樹之下,思念祖父,或是在日暮之門看著落日,悄悄預約了隔壁那塊地,作為自己身後安眠之所。

在這九天八夜裡,我經歷難以名狀的神性之美,那確實難以用言語形容,唯有將身心都浸淫在那一塊土地,那個情境之內才能夠體會。我想起麥加的朝聖者。

然而也有些事情,我希望這一輩子我經歷一次就好。


我們在三佛堂的時候,Uncle脫隊要去洗手間。其餘的四人則繼續往天空迴廊走。這個迴廊高七層,登上去可以看到廣闊的杉林,還有從飛鳥的視角看一看寺前的停車場、寶物院及紫雲閣。我們在這裡逗留了許久,遲遲等不到Uncle。

偏偏Uncle和Aunt共用一臺Wi-Ho,而機子放在Aunt的包包裡。我們找不到Uncle,Uncle可能也找不到我們。我們繼續再等了一陣子,始終沒見到人影,便離開了天空迴廊,往東照宮的方向走。而George則說,他去找找。

「去哪裡找?」我沒好氣地想,這山這麼大,要去哪裡找。

究竟是如何聚頭的,我其實並不清楚。就連在哪裡會合的,我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在三佛堂後面,被白雪覆蓋的池岸邊,我看到覆著白雪的樹枝縫隙間,一前一後走來的Uncle和George。Uncle說,他詢問寺內的人,哪裡有洗手間,人家給他指了條通往東照宮的路。他一路走去,愈走愈遠,到底要繼續前行還是要回頭,卡在中間前不著廁,後不著我們。

最後廁所當然是去了,只是好不容易回到三佛堂,又要在再一遍剛剛的廁所之途,因為我們要去東照宮啦!「馬的,那混蛋給我亂指路。」Uncle說。

為了找廁所而鬧失蹤的事件落幕後的兩天,我們在JR東日本的電車上,再度發生了更悲劇的廁所事件。

從新宿到大月約莫一個小時車程,特快車嘛,中途停靠站不多,尤其出了市區之後,更是一路奔馳。聽到報站廣播說大月到了,我們起身穿外套、背包包。眼神掃過走道隔壁的位子,嗯?人呢?

弟弟不知所蹤。

我與George催促Uncle和Aunt先行下車,我們兩個則抓了弟弟的行囊外套,從所在的第九節車廂中段,開始狂奔。我們在第九節車廂的車頭,遇上茫然的弟弟,大概遲疑了三秒鐘,他接過包包外套臉色一變,直覺地朝車廂聯結的地方跑去,只是那裡沒有門。「幹為什麼沒有門?」我在心裡暗罵。

我們一路狂奔到第七節車廂的車尾,外頭的天光從開啟的車門透進來,那是此生我看過最美的,名為希望的光芒。然後「砰──」,它華麗地關上。輕微的撞擊聲,卻重重敲在我心頭,希望破碎。

我們神思不寧,坐在附近的空位上,思忖著下一站得到哪裡才停呢?「幹這是特快車欸。」我再罵了一聲。突然George背脊一直,輕飄飄的問句傳來:「我的包包呢?」

我們對視一眼,還沒放鬆的小腿肌再度繃緊,一顆心再度高高提起。回到第九節車廂,我們原本的位子,那個黑色的信三郎帆布包,孤零零地在行李架上,等待主人回來提取。「幹,因禍得福啊!」我再度罵了一聲。

因禍得福的或許不只George的包包,我們被迫前往鹽山轉車。去站外尿尿的時候,在那兒遇見武田信玄的銅像,背後一棵柏樹,沒襯得信玄公英武挺拔,反而老態痴肥。不是說,「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嗎,信玄公,這會兒看起來只剩下不動如山。

我曾經設想過各種旅途插曲,例如自己走散了怎麼辦,所以我跟阿韶學了兩、三句日文,把回到歌舞伎町的路記得熟熟的。或是如果護照包包不見了怎麼辦,所以我的現金分開存放。獨獨沒有想過,如此行這般的狀況。

「幹,人生無奇不有啊。」回想起這一切,我忍不住再笑罵一句。


這一趟旅程後我讀完了《東京地下鐵事件》及《約束的場所》,後知後覺發現原來日比谷、霞關、國會議事堂前這幾站,就在我們東京散步的北之丸南邊不遠處。我把Google Map拉遠來看,原來東京市區大半我們都已走過或路過。最初我只知道「池袋」,到現在眾多站名和地鐵支線都與我──哪怕只有一點點──有了關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