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湖遐思

富士山橫跨赴靜岡、山梨二縣,標高三七七六.二四公尺,二〇一四年重新測量後,修改為三七七五.五一公尺,矮了〇.七三公尺。人會變老,山會變矮,飯還是要吃,前後一點關係也沒有。

沒有腳力爬富士山,搭車到山腳對面的河口湖,隔水相望總可以的。

在日本的都市之間運輸往來,還沒有遇到不方便的。十有八九電車到站,就等於到目的地了。如若不是,也有公車可以到,而我最喜歡的方式還是走路。「最不方便」的,大概就屬那種走路走不到,搭公車也要花上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的地方了。

例如京都高雄三寺、姬路書寫山圓教寺。河口湖也算其中一員。

JR的Pass一向都是旅行良伴,利用JR東日本鐵路,從東京到大月站,只要一個小時。在大月轉乘富士急行線,白色車身,彩繪擬人化Q版富士山,跟環境一點也不搭,卻相當可愛。

特快車只停五站,大月、都留文科大學前、富士山、富士急樂園和河口湖。即使我們在起站上車,也只勉強擠上而已,並不能期待在起站有位子的。當窗外霍然出現雲霧罩頂的富士山,我突然興奮起來。因為第一眼沒有看見白雪皚皚的山頂,所以興奮期待接下來,風吹雲散的時刻。

路邊猶有零星殘雪,日空有些陰暗,AccuWeather預告當日是個陰天,高溫攝氏九度,低溫零下二度。「會下雪嗎?」我想。但同時又希望天空放晴,我想好好看看富士山。

在河口湖下車的人很多,不大的木造車站擠滿各國遊客,站外還有搭乘巴士在此下車的遊客,整個河口湖最吵鬧、最擁擠的地方就是車站了。我們在來的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原因我想另外找機會再說好了──五人在河口湖站會合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我們在食堂草草食畢一碗熱烏龍麵,就尋思著該去湖邊野餐發呆了。

一九九九年,富士山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UNESCO下了這樣的標題:

sacred place and source of artistic inspiration

信仰の対象と芸術の源泉

在最初最早的時候,住在關東的人,對富士山的態度是又敬又畏,可能恐懼居多,畢竟是一座隨時都會爆發的火山。這種出自天性的、對自然的敬畏,與神道教和佛教結合,形成獨特的信仰。生與死、人與自然、先祖與後代。

是信仰,是寄託,是文化,是神聖的大和精神。

所以在詩歌、繪畫裡,從來不乏富士山的影子。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裡──那個我吃了閉門羹的博物館,有一幅《聖徳太子絵伝》,是現存最早的富士山畫作。畫的是聖德太子駕著甲斐產特有種黑馬躍向山頭。

狩野一派也作過以富士山為主角的創作,本阿彌光悅不只作葫蘆,還作了個名為「不二山」的樂燒茶碗。

「不二」與「富士」都寫作「ふじ」,源於「ふし」,意即「不死」。來源於《竹取物語》,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近代最有名的當然是葛飾北齋,他的浮世繪在十九世紀傳到歐洲,四十六幅《富嶽三十六景》在西方藝術界留下強烈深刻的印象,富士山也就此變成日本的代表啦。

我既非虔誠的信徒,身上的血液也沒有富士的精神靈魂。我只是一個過客,兜兜轉轉有生之年,來到河口湖,遠遠地眺望。櫻花季還沒有正式展開,人潮分散在河口湖廣大的腹地,我們坐在湖的北岸草地上。岸邊距離公路有不小的高度落差,往來的車輛大多是觀光巴士,或是自駕的遊客。

我們坐在櫻花樹下──當然沒有花──幾步之遙便是那富士山下的河口湖湖水,白雲飄飄,晴空如洗,一掃早前時候的陰翳。AccuWeather說錯了。圍繞富士山頭的那團雲霧兀自徘徊未去,「那在這裡等雲飄走吧。」不知是誰先起了頭,或許我們都有意如此。

拿出包包裡的零食,George不知去哪兒找到飲料機,投了幾瓶小寶特瓶裝的飲料,有冷的也有溫熱的。配著零食,我們在湖畔對著富士山野餐。突然身後一陣騷動,穿著婚紗禮服的新人在化妝師和助理的簇擁下,從停靠在公路邊的車上下來。

新娘舉步維艱。也是呢,穿著那樣重的長禮服與高跟鞋。在泛著波光的河口湖邊,黃朽葉色蘆葦桿比人還高,以富士入景,他們要在這裡拍攝一生之中,可貴的婚紗照。但是如同George所言,他們……打扮得不像自己,在不屬於自己的聖山前,驚呼著是富士山耶,一邊聽從攝影師的指示,擺出表示濃情愛你一生的姿勢。

容我偷懶,直接引用George的原話,「資本主義社會果然連幸福都必須從金錢堆砌出來的炫耀行為中尋找吧。」


他們離開後,湖畔歸於平靜。我們繼續在樹下等待富士山的山頭現出真容。下午兩點半前後,層層的白雲向左移動了一步,就那麼一步的距離,富士山白色的山頭完整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河口湖對岸,呈現一個鈍角三角形的富士山,兩個斜邊極長,彷彿向兩端無限延展。空氣之中似乎還有殘留的水氣,視野裡的那座聖山,彷彿罩上一層蟬翼那樣薄的面紗。湖水反射太陽光,映出比天空還要沉的深藍,令富士山像是上了一層藍色的濾鏡。

我們起身沿湖畔繼續前行,試圖尋找不同的角度,再多看那座山幾眼。只是山那樣遙遠,無論我們沿湖畔走了多遠,山的樣貌角度似乎都沒有改變過。或許根本不需如此,我不是北齋,何須走遍山川尋訪不同視角的富士山。

一眼千年。就把第一眼見到的富士山,好好地珍藏在心裡就好。

突然背後傳來童稚的歌聲。一群臉頰紅紅的孩子,一邊高歌一邊騎著腳踏車,在我們背後呼嘯而過。當他們的背影遠得看不見了,我彷彿還聽見他們歌聲的尾韻,迴盪在空曠的湖畔。

在回程的電車上,George說他忘記去摸河口湖的水了。我看著他,帶有一點點的鄙夷,一點點得意,涼涼地說:「誰跟你一樣,我到湖邊的地一件事情,就是去玩水。你沒看到我蹲在那邊很久嗎?」

「我哪知道妳又在幹嘛!」George說。

「喏……」我伸出手,說道:「讓你感受一下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