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城市的白晝散策計畫

第二日

土產中心。

我們住在Art Hotel Color,在新町通上,從青森站車來直直走個十來分鐘,過了縣廳通就到了。旅館在二樓,一樓是超市。

不過四天三夜之中,我未曾看過超市開門營業,究竟是時間點沒碰上,還是已經易主,我也說不清楚了。

畢竟在青森街頭晃盪的時間除了早餐後的遛達,就是晚間從車站到旅館的歸途。這一往一來,我幾乎沒見什麼店面開門過,當然,車站附近的幾間餐廳除外。

第二天吃完旅館的自助早餐,距離約定出發時間還有將近一小時。George與我決定出去街頭遛達遛達,去港邊散步,探探那個奇特的金字塔建築。

從柳町通一路往北,青海公園的方向,青森港的方向,海的方向。

五月初的青森在晨光下,穿一件柔軟寬鬆的長袖襯衫,捲起袖子成七分的長度剛剛好。太陽下山後,放下袖子,長袖足夠抵禦晚間的低溫。

不過到了港邊,我也忍不住攏了攏領口,海風帶來的冷意根本就是在嘲笑我這個外來客的無知。即使沐浴在陽光下,還是不由自主打了冷顫。

青森縣觀光物產館在港邊不低調地俯視周邊街道。每晚打從アスパム通經過,都可以看到它在遠方閃爍,活脫脫一只發光的綠色史萊姆。熟悉的就好像家鄉信義區的霓虹納骨塔。

觀光物產館從正面看來確實像是一做金字塔,從側面看卻又扁平,這不是一個三角錐,而是三角形。就像是一塊撥下來的巨無霸Toblerone巧克力。

真的。橫看成塔側成峰。

蘇東坡知道了我這樣亂用他的句子不知道會不會想掐死我。

早上八點多的港邊沒什麼人,其實整個街區都沒什麼人。沿著海岸線的木造步道,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青森灣大橋。從青海公園的方向,背對青森灣,往Toblerone巧克力及大橋看去,是三個三角形排排站綿延而去。最後一個三角形的下方是黃色的八甲田丸號。

這一帶大概是青森觀光產業最發達的地方了。從Toblerone巧克力算起,還有睡魔之家、西打工廠以及八甲田丸號紀念艇。不過一如先前所言,我幾乎不曾看過商家營業,這些觀光景點門面也都是關得緊緊的。我只能從旁走過看著乾過癮而已。

到了離開青森的那一天,我們三過西打工廠未得其門而入。

來青森旅遊萬不可早於上午九時,更不可晚於晚上七時。不然,那是得空口空手空著肚子處處吃閉門羹的。切記,切記。


JR青森站的旁邊有一間(大概也是方圓十里唯一一間)大型購物中心,有書店,有MUJI,還有Starbucks。一如前述,我沒有機會踏進書店,MUJI亦然。二樓的Starbucks倒是早上八點就開門營業,這讓我感動涕零,心花朵朵開。

散步到車站的時候,正好是約定在旅館集合的時間。看看手錶,我提議不如去買一個星巴克吧,可以驅驅海邊的冷意。George點頭說好。

Starbucks的咖啡不是來日本必喝,但是來日本我總會找機會買杯Starbucks。

專買short size的喝。

來日本幾次大多是在溫度低、還冷著的天氣。我的手掌恰好可以包覆小小的short。環著咖啡站在冬日的街頭,透過紙杯傳來的溫暖,令人眷戀不已。我耽溺的不是Starbucks咖啡的滋味,而是它傳達到我指尖的溫度,還有一口喝下後,從口中逸出到心頭還有四肢的救贖。

與George並肩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等著旅伴前來,看青森人走路,一人一口交換啜飲著咖啡。然後咖啡就被打翻了。

就像看電影的時候打翻爆米花,看球賽的時候打翻爆米花。

在路邊喝咖啡的時候打翻了咖啡。


搭上青森市區的觀光小巴,這條路線在青森縣的官方觀光指引裡遍尋不著。若不是恰好與我們所在的候車亭相鄰,我們可能也不會發現有這班車。車子繞了大半個市區行駛,青森站為始,三內丸山遺跡為終。

中間停靠觀光物產館、青森歷史博物館、津輕海峽油輪碼頭、JR新青森站、青森縣立美術館。

這一趟下來大概三十分鐘的車程,遇上塞車塞人還得上修十分鐘。

在新青森排隊等著上車的人好長一條,還有拉著行李的旅客。看過Nissan TIIDA的廣告大概會覺得有些浮誇。但是這臺觀光小巴卻完成了比TIIDA還要浮誇的任務,不,因為圓滿完成,故不應說浮誇。

這臺觀光小巴完成了比TIIDA還要艱鉅的任務。

從外面看人從車子裡彈出來很有趣,還可以就地開個賭注究竟有多少人。

從裡面看人從外頭擠進來一點也不有趣,即使自詡擁有北捷板南線、東京山手線、紐約地鐵的經驗──實打實紮的──但這跟小巴士完完全全兩碼子事。即使再加上一條雙北公車的履歷,還有臺灣的路面,也是沒有用的。

碰上小巴我就是只有被重擊的分兒。

總之所有人都上車了。

就像是回程的行李箱裝滿伴手禮,像行李箱裡裝衣服的真空袋,結實的擁擠,貼心的距離,手肘與後腦杓的親密。

因為班距短則一小時,長則兩個半小時(而且不準點),一個人也不能容許被落下。滿載乘客的小巴士啟程往美術館出發,中間再碰上個賭車,我覺得自己是被稻草壓倒的駱駝。到了美術館,看著眼前的人依序下車,還有不長眼睛的人,背著大包包從後方橫衝直撞趕下車的。

我總算安全著陸。

有一種在海上飄盪十天半個月之後,摸到陸地的不真實感。

又是咳嗽,又是乾嘔。我滿懷感激貪婪吸著青森的空氣。心裡想著我再也不要搭這個車了。可是三個小時候我被迫回收這句話。

回去車站不搭這個小巴士,還能搭什麼。


美術館一牆。

美術館很白。被一大片草地包圍,頗像是從某一幅畫中風景全數移植來的。

外觀上看起來就像是建築師用無數個白色立方體堆砌起來的,這裡延伸出去做一個迴廊,那裡往外延展出一個空間,旁邊再放一條甬道。

奈良美智的小狗就在B2的甬道。

外觀內裝都是白色的,有些戶外空間的牆面展現磚頭凹凸粗礦的紋路,文字印在牆面上,用茶色或黑色的色調。

美術館的形象標誌是一棵樹,箭號形狀的樹。筆尖向右順時針畫出一個三角形,回到頂端時不與起點接觸,而是向下畫出一條垂直線,超過三角形的底邊一些些,停筆,完成。

美術館入口處的外牆上,有不少「樹燈」。小小的白色三角形立體壁燈聚集在一起宛如一座森林。

夜間點燈時,可以發現這些燈都是藍色的。設計師菊地敦己說他採用白、藍兩種顏色,就是為了創造出與環境並存的和諧感。

相當特別的是,這兒裡裡外外都以白色為基調,卻沒有走進醫院的錯覺。

我其實很想在地上打滾。

美術館使用的typeface很特別,假名、漢字、拉丁字母到圖像標示,都與建築及美術館形象標誌的幾何感相互呼應。有點像在柏油路上畫出來的長方形的字,偏窄,字距寬。果不其然設計師菊地先生說,這個靈感來自於足球選手球衣背號,以及道路標示「止」。

不鳥萬如一在《滅茶苦茶》說,「日本沒有大寫的藝術」。這裡是美術館,是所謂「藝術」的所在,展間裡的藝術家的作品是「藝術」,建築師設計的建築是「藝術」,藝術總監設計的燈光、字型也是「藝術」。

步伐匆匆走過,瞥過一眼覺得和諧舒服的調調,可不都是藝術家挖空心思的創作。於是我又再一次耽溺在這個好看的字型裡。

家鄉的指標,什麼時候可以入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