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亞熱帶國家 ,長於亞熱帶國家 ,在家鄉看到雪的次數一隻手能數得出來 ,且印象中 ,那都不是真正的雪 ,而是霜 、霰一類的型態 。最接近雪的一次 ,應該是在 Pasadena 往 Las
Vegas 途中 ,那條公路的海拔飆高 ,因而看到細細的雪花落在車窗上 。雪花的形狀極其精巧 ,我在副駕駛座抬頭靠近擋風玻璃 ,還能看到自中心散開的完美六芒星冰晶 。
一年只有不到一一〇毫米降雨量的 Las Vegas ,在我抵達的那一夜 ,下著雨 。
當我們的列車進入鹿沼市 ,窗邊景色無論是近處的平原 ,遠處的針葉林 ,都像是灑了糖粉的蛋糕 ,頂端覆上點點白霜 ,下方露出深沉的褐色與綠色 。愈是接近日光 ,這層白色的糖粉愈發厚重 。一夜大雪 ,掩去斑斕色彩 ,只餘一地銀色霜華 。
在潔白雪景中 ,只見房舍屋瓦 、電纜軌道 、樹木枝椏的黑色線條 ,刻劃出一幅黑白水墨 。
走出車廂 ,溼冷的寒意竄近肌膚毛孔 。漸漸地 ,我們的頭髮 、圍巾和外套上 ,被小小的雪花覆蓋 。 「下雪了! 」 我忍不住驚嘆 。車站內的方形空地上 ,還未有踏過的印痕 。稍稍猶豫了一秒鐘 ,我把踢不爛黃靴的鞋底 ,深深壓上這片漂亮的雪地 。
「幫我拍! 」 我把手機塞給 George 。我微微抬起下頷 ,伸出舌頭 ,開始吃雪 。是的 ,吃雪 。像是早期大富翁遊戲裡 ,阿土伯拿個了竹簍 ,左右跑動 ,試圖接下從天而降的寶物 ,憨笑地說 「貪財貪財。 」
「用 Slowmo。 」 接著我走離 George ,待他準備好後 ,跨著大步奔向他 ,不忘舉起雙臂 ,想像自己身上穿著不是保暖的黑色羊毛大衣 ,而是輕衣緩帶隨風飄揚 ,旋轉跳躍 ,在雪地裡畫出完美的弧線 ,最後落在掌鏡的 George 身前 ,微笑對視 。
FINE!
其實沒有微笑對視 ,是換來一句 「你好笨。 」
哥哥說 ,他早上六點在富士山賞雪 ,那個時刻沒有其他遊客 ,沒有足印 ,地上的積雪很美 。表哥說 ,只有剛下完雪的時候 ,最美 ,一旦踩過走過 ,就變得很髒 。所以他在下雪時到街上拍照 。
往東照宮的公車上擠滿了遊客 ,從車站發車 ,第一站神橋 ,下一站輪王寺三佛堂 ,再來才是東照宮 。我們在三佛堂下車 ,成了整輛小巴唯五下車的人 。即使不看舊照 ,至今我依舊可以在腦中清楚描繪那一段斜坡的景色 。高大的杉葉樹林是日光特產 ,二寺一社是世界文化遺產 ,是關東地區最早進入文化遺產名單的地方 。
當然是不是最早不重要 ,只是順帶一提 。
勝道上人的雕像矗立在車道的入口 , 「此山是我開 ,此寺是我建 ,要從此路過 ,留下愛山費。 」 上人說的是 。
左側石垣依地勢而建 ,兩層樓高的屋舍建在石垣上 ,淺色外牆深色屋頂 。一步一公尺 ,百來公尺的斜坡潔白無暇 ,盡頭可見白色轎車 ,應是在此隔夜的車輛吧 。
我自覺踏上這途 ,是一種褻瀆 ,敲碎靜滯的時光 ,打碎遍地寧靜 。
爬上斜坡盡頭的停車場 ,回頭望去 ,足印亂中有序 ,五種鞋底印子 ,五條路 ,是我們的來時路 。石燈籠 、杉樹林 ,枝頭殘雪 ,是雪 ,亦是禪 。來到三佛堂的門口 ,忽聞不遠處的女子發出日本女性獨特的驚訝語助詞 ,我的黑色大衣沾上了片片雪花 。抬頭一看 ,是又下雪了 。
這應當算是大雪吧 ,比在車站欲吃雪而未得時要大得多 。
很快地 ,我的肩頭雙臂被雪花覆蓋 ,大殿前灑掃乾淨的石階再度覆上點點白芯 。這場風雪短暫卻令我深刻銘記 ,讀到他人筆下寫到白雪紅梅驚心動魄 ,而今我在杉林下 ,佛寺前 ,白雪玄瓦 ,同樣動人心弦 。杉樹枝椏承受不住雪的重量 , 「啪搭」 一聲落在地上 ,還有我的頭上 。 「哎唷! 是醍醐貫頂。 」 我說 。
「悟了? 」 杉林大神說 。
「弟子愚鈍, 」 我如是說 , 「還請大神多打我幾下。 」 說罷我走向另一處看似搖搖欲墜的枝椏殘雪下 。
杉林大神卻已離去 ,只見空中飄來細細雪花 ,不得 「啪搭」 雪打頭頂的聲音 。
我悻悻然離開 ,往大殿走去 。才離開 ,便聽聞身後傳來 「啪」 一聲 ,從高處落下的雪團掉在雪地的悶聲 。
大神您為什麼如此對我?
我們在日光待了七至八小時左右 ,不慌不忙地來 ,匆匆忙忙地走 。午後下山的公車 ,班班滿載 ,我們衡量再三 ,決定步行下山 ,反正還得去街上買伴手禮的嘛 。
十幾年前 ,第一次爬山 ,爬的是泰山 。同行的眾位大哥大姊都說 ,上山容易下山難 。當時我並不這樣覺得 。這回在日光 ,積雪化了 ,無數人的腳來來去去 ,我才深刻體會這話的真義 。
不只一次我是滑步下山的 ,但是踢不爛黃靴還是相當有效阻止融化的雪水滲進鞋裡 ,我至少還是保持了腳底乾爽 。只是在試圖穩住陣腳的同時 ,腳趾不由自主用力彎曲 ,幾度抽筋也真是夠折磨人的 。
一路滑到神橋 ,今次神橋沒有開放 ,沒有辦法實際付出 fortune 以求得 lucky
fortune 。眼看時間逼近回程電車的時間 ,我們還在距離車站二十分鐘路程的神橋 ,羊羹還沒買 ,紫蘇辣椒還沒買 ,ゆばむすび還沒吃到 ,炸饅頭還沒吃到 ,我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沈 。
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是逛了二寺一社 ,飯都沒有吃 ,不過喝了一杯二荒靈泉沖泡的甘酒 ,貪圖了二荒山神社裡あずまや的座位和暖氣 ,怎麼就要回東京了 。我幾乎是在ロマンチック大街上狂奔 ,衝到店裡指著櫥櫃說 「這個 ,兩個」 ,付錢結帳出店門奔至下一家店 。滿手的塑膠袋抵達車站 ,買了啤酒便當上車坐下 ,弔著的心才安了下來 。
圓形的車站便當 ,蓋子是紅 、粉相間青海波紋 ,點綴幾片楓葉 ,楓葉是白色底暈染上青色或綠色的 。摸起來有布料的觸感 ,搭配日光東照宮限定包裝 KIRIN 罐裝啤酒 ,這是我們遲來的午餐 。
下午四點半的午餐 。
「我還想再來, 」 靠在東武日光線的電車椅背上 ,我轉頭跟 George 說 , 「可以住在這邊 。當天來回日光實在太趕了 。還有鬼怒川 、戰場之原可以去。 」
George 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們在旅遊的興致上往往相同 。
一開始在旅遊書上看到日光東照宮的介紹 ,我還嗤之以鼻 ,覺得這 「大抵是一個哄騙觀光客的商業化寺院」 吧 。或許是那三隻猴子太有名 ,或許是東照宮金碧輝煌 、華麗麗地像是現代雕琢工藝 ,而先入為主 ,讓我有了散漫之心 。
德川家康隱忍擅謀 ,年少時 ,先後在織田 、今川氏的政權下作為質子 ,桶狹間之戰後嶄露頭角 ,本能寺之變前 ,差一點死於他方政權追殺 ,因本能寺之變而倖存 。爾後處心積慮 ,低調退讓 ,麻痺暴發戶豐臣 。
關原之戰後 ,建立江戶幕府政權 ,終於成為全日本握有實權的最高統治者 。那一年家康六十歲 。據傳家康的生活相當規律 ,六 、七十歲的年紀 ,依舊天天早起騎馬打獵運動 。
家康臨終前留下遺命 ,死後葬在久能山 ,法會在增上寺舉行 ,靈位安置在三河大樹寺 ,一週年祭後 ,在日光山建立一座靈堂 。
久能山在駿府 ,今天的靜岡 ,是家康的大本營; 增上寺在東京大門 ,是德川家靈廟; 三河是家康的故鄉; 而日光呢 ,家康為什麼選擇日光為祭祀靈廟? 一六一六年四月 ,一個明媚的春日上午 ,七十五歲的家康眼睛一閉 ,兩腳一蹬 , 「為什麼選擇日光」 成了永遠的謎團 。
東照宮的雕刻 、金飾 、朱漆 、黑漆 、卷畫 、鑲嵌 ,即使放在今日的標準 ,也都是工藝建築上的登峰造極之作 。不過家康其實是一位節約節儉的人 ,他的遺言裡 ,並不包含指定將東照宮打造得金碧輝煌 。做到這件事情的 ,是江戶幕府三代將軍德川家光 。
受乙女遊戲影響 ,每每講到家光我總是會想到遊戲公司營造出來 ,一個桀敖狂放 ,熱愛收集死人頭骨的傢伙 。
嗯 ,總之家光當上大將軍之後 ,不僅狠狠整建了東照宮 ,還留下遺命說自己死後要伺奉東照權現 ,東照權現就是家康 ,神佛化的家康大人 。後頭這件事情在酒井忠勝手中完成 ,忠勝選定東照宮西邊的輪王寺 ,為家光安眠之所 ,並因為他的法號也稱之為大猷院 。
東照宮的正殿朝南 ,正對江戶 ,如果以這個方位來看 ,大猷院在東照宮的東側 ,其正殿朝向東照宮 ,確實是有一種永遠伺奉家康身側的意思 。
跟隨其他遊客的步伐 ,我們把東照宮嚴密地繞了一大圈 ,二〇四階石階之高的奧院也去了 。回家後 ,在網路之神的協助下 ,我把 Google
Map 、東照宮的官方案內圖 、網友手繪平面圖看了一遍又一遍 ,自己畫了無數張北斗七星圖 ,我終於確認東照宮的風水之說 ,是不切實際的獅毛了 。
風水之說是這樣的: 東照宮的正殿和其他建築位置與北斗七星的位置相呼應 ,有助於德川政權穩固百年 。而德川政權確實也維持了三百多年 。
可我畫出來的 ,牽強地連出了個勺子 ,這勺子的勺口卻不對北不對南 ,歪斜到八百里外去 。那麼把北極星 、正殿 、江戶呈一直線先給固定好了唄 ,也就這樣一直線 ,旁的什麼建築啦 ,什麼勺口握柄啦 ,通通不存在啦 。
我很慶幸自己在大雪隔日來到日光山 ,雖然歷經九死一生滑步下山 ,以及往上二〇四階 ,往下二〇四階 ,共四〇八個融雪之後滑溜溜 、沒有扶手可扶的奧院石階 。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嘛 ,苦我心志 ,勞我筋骨 ,我通通接受 。
作為補償 ,我得以站在白雪覆蓋的東照宮 、大猷院 。天空灰白 、雪很白 ,雪下的鳥居很黑 ,雪下的黑漆玄磚很黑 ,雪下金飾彩漆有了天然打光板 ,顯得熠熠光輝 ,相機鏡頭似起了層水霧 ,要補光嗎 ,還是不補光呢?
照相機留住剎那 ,化瞬間為永恆 。我是不是變得 ,不經思考 ,反射性揚手按下快門 ,將此情此景框在一方玻璃裡 ,卻忽略了其他 。 「其他」 是什麼 。
這幾年我開始不另帶相機 ,既然不能成為攝影師 ,何必要裝逼 。
順帶一提 , 「逼」 應作 「屄」 , 《字彙 .尸部》 : 「屄 ,女人陰戶。 」 罵人的時候可作 「膣屄」 ,臺語讀作 「機掰」 者是也 。
當拍照成為一件比碩士畢業還不稀罕的事情 ,手指在鍵盤上敲一敲 ,不足半秒鐘就能得到任何一地的美景沙龍 。數位相機取代底片相機之初 ,我沉浸在美好的 、不用花費 「實際」 費用就能拍下無數照片的興奮裡 ,經年累月的 JPG 檔 ,僅在一念之間 ,於我都成了數位垃圾 。
對現在這個當下的我而言 ,拍照有三層意義 ,當然每個人的意義各有解讀 ,我的意義不等於你的 ,你的不等於我的 。我覺得沒有意義的 ,不代表真的沒有意義 。
第一是為了炫耀 。美其名分享 ,我也只是社群媒體的階下囚 。
第二是為了記錄 。醜沒有關係 ,但是照片裡的訊息要清楚 ,訊息式文字 、圖樣 、或人 。
第三是為了記憶 。再怎麼刻骨銘心 ,我也不能否認記憶在退化 ,我的心骨也沒有那麼多地方可以作為第一次刻劃的場所 ,重疊壘加上去的 ,還能如第一次那樣銘心嗎? 況且有些細節 ,借助鏡頭才得以窺見 。
日光之美令我讚嘆屏息 ,無數次我抬起手中的相機 ,放下 ,抬起 ,再放下 。在四 .七吋的世界裡 ,輔以 Snapseed 及 Filmborn ,仍不及當下我撞擊我的五感的美 。我想起高山寺的杉樹林 ,我在杉林的懷抱中 ,覺得拿起鏡頭 ,無聲的快門都是一種打擾 。日光的杉樹林 ,東照宮門檐上的恙和龍 ,隱匿在積雪之下 ,似與樹林的顏色融為一體 ,獨獨瞳孔散著犀利的光芒 ,不偏不倚審視每一個走過寺門的你和我 ,芸芸眾生 。
大猷院黑漆金飾 ,沿著石燈籠走到正殿 。這裡的建築與杉林靠得更近 ,起風的時候 ,擺盪的枝葉彷彿就要碰到牆緣瓦片 。少了交錯的人影步伐 ,大猷院安靜謹守一方寸土 ,我站在鏟雪後光滑的石板地 ,不忍踏足一旁石子鋪面 、潔白無印的雪地 ,正如同我抬起又放下的鏡頭 ,但願未曾驚擾這一片山中淨土 。
家光為家康打造華美無雙的東照宮 ,家綱──家光長男──為家光建造大猷院 ,金飾朱漆 、雕欄壁畫 ,或出於尊敬或刻意營造 ,以展現江戶幕府政權的強大及盛世之安穩繁華 。將軍的心思總不會那麼輕易為人所猜中 ,也不會只有一個原因 。
不管出於哪一個原因 ,至少四百年後的我 ,受著德川家的將軍的霖澤 ,爽爽享用一山美景 。當然還有勝道上人 ,若不是他夢見大神 ,也不會跑來日光開山 。
那麼關於拍照 ,以照片為輔 ,我探尋大腦裡面掌管記憶的迴路 ,吸一口假的杉林之息 ,數不清第幾遍 ,在臺北的房間裡重回日光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