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最美的相遇:日光

By CHOUSIHA - 10/10/2018

生於亞熱帶國家,長於亞熱帶國家,在家鄉看到雪的次數一隻手能數得出來,且印象中,那都不是真正的雪,而是霜、霰一類的型態。最接近雪的一次,應該是在Pasadena往Las Vegas途中,那條公路的海拔飆高,因而看到細細的雪花落在車窗上。雪花的形狀極其精巧,我在副駕駛座抬頭靠近擋風玻璃,還能看到自中心散開的完美六芒星冰晶。

一年只有不到一一〇毫米降雨量的Las Vegas,在我抵達的那一夜,下著雨。

當我們的列車進入鹿沼市,窗邊景色無論是近處的平原,遠處的針葉林,都像是灑了糖粉的蛋糕,頂端覆上點點白霜,下方露出深沉的褐色與綠色。愈是接近日光,這層白色的糖粉愈發厚重。一夜大雪,掩去斑斕色彩,只餘一地銀色霜華。

在潔白雪景中,只見房舍屋瓦、電纜軌道、樹木枝椏的黑色線條,刻劃出一幅黑白水墨。

走出車廂,溼冷的寒意竄近肌膚毛孔。漸漸地,我們的頭髮、圍巾和外套上,被小小的雪花覆蓋。「下雪了!」我忍不住驚嘆。車站內的方形空地上,還未有踏過的印痕。稍稍猶豫了一秒鐘,我把踢不爛黃靴的鞋底,深深壓上這片漂亮的雪地。

「幫我拍!」我把手機塞給George。我微微抬起下頷,伸出舌頭,開始吃雪。是的,吃雪。像是早期大富翁遊戲裡,阿土伯拿個了竹簍,左右跑動,試圖接下從天而降的寶物,憨笑地說「貪財貪財。」

「用Slowmo。」接著我走離George,待他準備好後,跨著大步奔向他,不忘舉起雙臂,想像自己身上穿著不是保暖的黑色羊毛大衣,而是輕衣緩帶隨風飄揚,旋轉跳躍,在雪地裡畫出完美的弧線,最後落在掌鏡的George身前,微笑對視。

FINE!

其實沒有微笑對視,是換來一句「你好笨。」


哥哥說,他早上六點在富士山賞雪,那個時刻沒有其他遊客,沒有足印,地上的積雪很美。表哥說,只有剛下完雪的時候,最美,一旦踩過走過,就變得很髒。所以他在下雪時到街上拍照。

往東照宮的公車上擠滿了遊客,從車站發車,第一站神橋,下一站輪王寺三佛堂,再來才是東照宮。我們在三佛堂下車,成了整輛小巴唯五下車的人。即使不看舊照,至今我依舊可以在腦中清楚描繪那一段斜坡的景色。高大的杉葉樹林是日光特產,二寺一社是世界文化遺產,是關東地區最早進入文化遺產名單的地方。

當然是不是最早不重要,只是順帶一提。

勝道上人的雕像矗立在車道的入口,「此山是我開,此寺是我建,要從此路過,留下愛山費。」上人說的是。

左側石垣依地勢而建,兩層樓高的屋舍建在石垣上,淺色外牆深色屋頂。一步一公尺,百來公尺的斜坡潔白無暇,盡頭可見白色轎車,應是在此隔夜的車輛吧。

我自覺踏上這途,是一種褻瀆,敲碎靜滯的時光,打碎遍地寧靜。

爬上斜坡盡頭的停車場,回頭望去,足印亂中有序,五種鞋底印子,五條路,是我們的來時路。石燈籠、杉樹林,枝頭殘雪,是雪,亦是禪。來到三佛堂的門口,忽聞不遠處的女子發出日本女性獨特的驚訝語助詞,我的黑色大衣沾上了片片雪花。抬頭一看,是又下雪了。

這應當算是大雪吧,比在車站欲吃雪而未得時要大得多。

很快地,我的肩頭雙臂被雪花覆蓋,大殿前灑掃乾淨的石階再度覆上點點白芯。這場風雪短暫卻令我深刻銘記,讀到他人筆下寫到白雪紅梅驚心動魄,而今我在杉林下,佛寺前,白雪玄瓦,同樣動人心弦。杉樹枝椏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啪搭」一聲落在地上,還有我的頭上。「哎唷!是醍醐貫頂。」我說。

「悟了?」杉林大神說。

「弟子愚鈍,」我如是說,「還請大神多打我幾下。」說罷我走向另一處看似搖搖欲墜的枝椏殘雪下。

杉林大神卻已離去,只見空中飄來細細雪花,不得「啪搭」雪打頭頂的聲音。

我悻悻然離開,往大殿走去。才離開,便聽聞身後傳來「啪」一聲,從高處落下的雪團掉在雪地的悶聲。

大神您為什麼如此對我?


我們在日光待了七至八小時左右,不慌不忙地來,匆匆忙忙地走。午後下山的公車,班班滿載,我們衡量再三,決定步行下山,反正還得去街上買伴手禮的嘛。

十幾年前,第一次爬山,爬的是泰山。同行的眾位大哥大姊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當時我並不這樣覺得。這回在日光,積雪化了,無數人的腳來來去去,我才深刻體會這話的真義。

不只一次我是滑步下山的,但是踢不爛黃靴還是相當有效阻止融化的雪水滲進鞋裡,我至少還是保持了腳底乾爽。只是在試圖穩住陣腳的同時,腳趾不由自主用力彎曲,幾度抽筋也真是夠折磨人的。

一路滑到神橋,今次神橋沒有開放,沒有辦法實際付出fortune以求得lucky fortune。眼看時間逼近回程電車的時間,我們還在距離車站二十分鐘路程的神橋,羊羹還沒買,紫蘇辣椒還沒買,ゆばむすび還沒吃到,炸饅頭還沒吃到,我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沈。

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是逛了二寺一社,飯都沒有吃,不過喝了一杯二荒靈泉沖泡的甘酒,貪圖了二荒山神社裡あずまや的座位和暖氣,怎麼就要回東京了。我幾乎是在ロマンチック大街上狂奔,衝到店裡指著櫥櫃說「這個,兩個」,付錢結帳出店門奔至下一家店。滿手的塑膠袋抵達車站,買了啤酒便當上車坐下,弔著的心才安了下來。

圓形的車站便當,蓋子是紅、粉相間青海波紋,點綴幾片楓葉,楓葉是白色底暈染上青色或綠色的。摸起來有布料的觸感,搭配日光東照宮限定包裝KIRIN罐裝啤酒,這是我們遲來的午餐。

下午四點半的午餐。


「我還想再來,」靠在東武日光線的電車椅背上,我轉頭跟George說,「可以住在這邊。當天來回日光實在太趕了。還有鬼怒川、戰場之原可以去。」

George點點頭表示贊同,我們在旅遊的興致上往往相同。

一開始在旅遊書上看到日光東照宮的介紹,我還嗤之以鼻,覺得這「大抵是一個哄騙觀光客的商業化寺院」吧。或許是那三隻猴子太有名,或許是東照宮金碧輝煌、華麗麗地像是現代雕琢工藝,而先入為主,讓我有了散漫之心。

德川家康隱忍擅謀,年少時,先後在織田、今川氏的政權下作為質子,桶狹間之戰後嶄露頭角,本能寺之變前,差一點死於他方政權追殺,因本能寺之變而倖存。爾後處心積慮,低調退讓,麻痺暴發戶豐臣。

關原之戰後,建立江戶幕府政權,終於成為全日本握有實權的最高統治者。那一年家康六十歲。據傳家康的生活相當規律,六、七十歲的年紀,依舊天天早起騎馬打獵運動。

家康臨終前留下遺命,死後葬在久能山,法會在增上寺舉行,靈位安置在三河大樹寺,一週年祭後,在日光山建立一座靈堂。

久能山在駿府,今天的靜岡,是家康的大本營;增上寺在東京大門,是德川家靈廟;三河是家康的故鄉;而日光呢,家康為什麼選擇日光為祭祀靈廟?一六一六年四月,一個明媚的春日上午,七十五歲的家康眼睛一閉,兩腳一蹬,「為什麼選擇日光」成了永遠的謎團。

東照宮的雕刻、金飾、朱漆、黑漆、卷畫、鑲嵌,即使放在今日的標準,也都是工藝建築上的登峰造極之作。不過家康其實是一位節約節儉的人,他的遺言裡,並不包含指定將東照宮打造得金碧輝煌。做到這件事情的,是江戶幕府三代將軍德川家光。

受乙女遊戲影響,每每講到家光我總是會想到遊戲公司營造出來,一個桀敖狂放,熱愛收集死人頭骨的傢伙。

嗯,總之家光當上大將軍之後,不僅狠狠整建了東照宮,還留下遺命說自己死後要伺奉東照權現,東照權現就是家康,神佛化的家康大人。後頭這件事情在酒井忠勝手中完成,忠勝選定東照宮西邊的輪王寺,為家光安眠之所,並因為他的法號也稱之為大猷院。

東照宮的正殿朝南,正對江戶,如果以這個方位來看,大猷院在東照宮的東側,其正殿朝向東照宮,確實是有一種永遠伺奉家康身側的意思。

跟隨其他遊客的步伐,我們把東照宮嚴密地繞了一大圈,二〇四階石階之高的奧院也去了。回家後,在網路之神的協助下,我把Google Map、東照宮的官方案內圖、網友手繪平面圖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畫了無數張北斗七星圖,我終於確認東照宮的風水之說,是不切實際的獅毛了。

風水之說是這樣的:東照宮的正殿和其他建築位置與北斗七星的位置相呼應,有助於德川政權穩固百年。而德川政權確實也維持了三百多年。

可我畫出來的,牽強地連出了個勺子,這勺子的勺口卻不對北不對南,歪斜到八百里外去。那麼把北極星、正殿、江戶呈一直線先給固定好了唄,也就這樣一直線,旁的什麼建築啦,什麼勺口握柄啦,通通不存在啦。


我很慶幸自己在大雪隔日來到日光山,雖然歷經九死一生滑步下山,以及往上二〇四階,往下二〇四階,共四〇八個融雪之後滑溜溜、沒有扶手可扶的奧院石階。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嘛,苦我心志,勞我筋骨,我通通接受。

作為補償,我得以站在白雪覆蓋的東照宮、大猷院。天空灰白、雪很白,雪下的鳥居很黑,雪下的黑漆玄磚很黑,雪下金飾彩漆有了天然打光板,顯得熠熠光輝,相機鏡頭似起了層水霧,要補光嗎,還是不補光呢?

照相機留住剎那,化瞬間為永恆。我是不是變得,不經思考,反射性揚手按下快門,將此情此景框在一方玻璃裡,卻忽略了其他。「其他」是什麼

這幾年我開始不另帶相機,既然不能成為攝影師,何必要裝逼。

順帶一提,「逼」應作「屄」,《字彙.尸部》:「屄,女人陰戶。」罵人的時候可作「膣屄」,臺語讀作「機掰」者是也。

當拍照成為一件比碩士畢業還不稀罕的事情,手指在鍵盤上敲一敲,不足半秒鐘就能得到任何一地的美景沙龍。數位相機取代底片相機之初,我沉浸在美好的、不用花費「實際」費用就能拍下無數照片的興奮裡,經年累月的JPG檔,僅在一念之間,於我都成了數位垃圾。

對現在這個當下的我而言,拍照有三層意義,當然每個人的意義各有解讀,我的意義不等於你的,你的不等於我的。我覺得沒有意義的,不代表真的沒有意義

第一是為了炫耀。美其名分享,我也只是社群媒體的階下囚。

第二是為了記錄。醜沒有關係,但是照片裡的訊息要清楚,訊息式文字、圖樣、或人。

第三是為了記憶。再怎麼刻骨銘心,我也不能否認記憶在退化,我的心骨也沒有那麼多地方可以作為第一次刻劃的場所,重疊壘加上去的,還能如第一次那樣銘心嗎?況且有些細節,借助鏡頭才得以窺見。

日光之美令我讚嘆屏息,無數次我抬起手中的相機,放下,抬起,再放下。在四.七吋的世界裡,輔以Snapseed及Filmborn,仍不及當下我撞擊我的五感的美。我想起高山寺的杉樹林,我在杉林的懷抱中,覺得拿起鏡頭,無聲的快門都是一種打擾。日光的杉樹林,東照宮門檐上的恙和龍,隱匿在積雪之下,似與樹林的顏色融為一體,獨獨瞳孔散著犀利的光芒,不偏不倚審視每一個走過寺門的你和我,芸芸眾生。

大猷院黑漆金飾,沿著石燈籠走到正殿。這裡的建築與杉林靠得更近,起風的時候,擺盪的枝葉彷彿就要碰到牆緣瓦片。少了交錯的人影步伐,大猷院安靜謹守一方寸土,我站在鏟雪後光滑的石板地,不忍踏足一旁石子鋪面、潔白無印的雪地,正如同我抬起又放下的鏡頭,但願未曾驚擾這一片山中淨土。

家光為家康打造華美無雙的東照宮,家綱──家光長男──為家光建造大猷院,金飾朱漆、雕欄壁畫,或出於尊敬或刻意營造,以展現江戶幕府政權的強大及盛世之安穩繁華。將軍的心思總不會那麼輕易為人所猜中,也不會只有一個原因。

不管出於哪一個原因,至少四百年後的我,受著德川家的將軍的霖澤,爽爽享用一山美景。當然還有勝道上人,若不是他夢見大神,也不會跑來日光開山。

那麼關於拍照,以照片為輔,我探尋大腦裡面掌管記憶的迴路,吸一口假的杉林之息,數不清第幾遍,在臺北的房間裡重回日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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