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從上野出發 ,搭上新幹線一路向北奔馳 。我也想過搭乘曙光號 ,臥鋪 ,也許在穿越長長的隧道後會碰見火樹銀花卻轉瞬即逝的燦爛 。透過新幹線車廂的窗戶 ,我的臉沒有被宛如火焰的光影照亮 ,那時候天光正好 ,白燦燦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
我拉下半透光的淺色窗簾 ,拿出前一晚在上野車站買的麵包還有 ugly panda 餅乾 。
「等到了仙台就來吃 ugly panda。 」 我說 。
「ugly
panda」 是我對上野一切貓熊產品的暱稱 。黑白相間的大胖毛球始終是上野動物園的明星 ,車站裡的商店盡可能地將商品與大胖毛球結合 ,所以有貓熊圖案的土司麵包 、咖啡拉花 、輕食 ,甚至還有獨家貓熊花紋的東京芭娜娜 。而我買了一片貓熊餅乾 。
乘坐的這列車名為 「隼」 (はやぶさ) ,很明顯地是借隼的飛行速度比喻這個班次能夠迅速抵達東北地區 。東京 、上野 、大宮 、福島 、仙台 、盛岡 、八戶 ,再來就是新青森了 。
車子的最終站是北海道新函館 ,但那已經不屬於東北新幹線 ,不能用周遊券混水摸魚摸過去瞧瞧 ,只能下車揮揮手 ,北海道我們下次再見吧 。
「東北的車站是不能用西瓜卡的喔, 」 我提醒著晚我兩週出發 ,也要去東北的兄嫂 , 「記得要準備零錢。 」
「那邊搭車的人不多吧? 」
「喔 ,很多喔。 」 我掰著手指一一細數 , 「有日本遊客 、外國遊客 、當地人啊 ,而且也只有那麼一條線 ,大家都要搭 。我從新青森到青森 、弘前的車上都是滿的。 」
「那這樣怎麼還不能刷卡 ,果然是鄉下地方。 」 兄嫂一語道破 。
但是如果太宰治聽到了 ,肯定會跳起來抓著咱幾人據理力爭一番 。說是據理力爭 ,可能也是胡攪蠻纏 ,事後與人說起津輕的交通 , 「是個鄉下地方啊……」 略帶一點感嘆 ,但是這種話只能自己說 ,可容不下外地人說嘴的 。
不過確實是個鄉下地方 。
我說這話可不帶有貶義 ,列車駛出大宮後 ,一路盡是田野農地 ,唯有靠站時能感受到一點人文聚集的都市叢林氣息 ,一點點而已 。就像我們的西部幹線 ,到了嘉南平原一帶 ,舉目望去都是方格狀的稻田和小徑 。
這當然是鄉下地方啊 。
拉著行李走在青森的街頭 ,晚間六點二十分前後 ,距離車站五分鐘步行的方圓內有不少燒烤 、居酒屋店家 ,熱熱鬧鬧地 ,就好似今夜才正要開始 。在那之後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喀啦喀啦 ,五塊行李箱的輪子在磚面的騎樓還有柏油馬路上彼此呼應 ,喀啦喀啦 ,喀啦 ,像是工廠裡技術人員操作著老舊機器所發出的聲音那樣刺耳 。
我們拉著的行李箱的輪子發出的聲音 ,迴盪在青森晚間的街道 。
偶爾有一兩個行人與我們擦肩而過 。
馬路上的車輛極少 ,紅燈停綠燈行 ,綠燈的時候也沒有蜂擁向前的感覺 ,只是規律地 、安靜地 、滑順地依照這個城市的步調在前進 。騎樓的商家半掩著鐵門 ,或是已經歇息下班 ,只剩下一堵一堵的鐵捲門示人 。
看了看手錶 ,那是六點不到三十分 。青森的街道彷彿只剩下我 ,還有我的五個旅遊夥伴 ,以及路燈醒著 。
我們住的旅館距離車站大概十分鐘路程 ,但是第一次走來就好像走了半個鐘頭那樣漫長 。拖著疲憊的行李箱及身軀 ,我們各自栽進房間裡 ,我把自己甩進宛如單人床的雙人床 。
換下桃紅色的百摺長裙 ,穿上淺色的 skinny 牛仔褲 ,把已經凌亂不堪 、毫無章法的雙辮解開 ,撥了撥 ,重新做了一個向後的兩股編髮 ,最後收攏為低馬尾 。
我們在旅館交誼廳的旅遊指南前集合 。根據旅館提供的地圖 ,思索著要去哪一家燒烤店 。這時的我們都想不到 ,走出旅館之後的那十五分鐘 ,是我們今晚最艱難的折磨 。
站在旅館前的騎樓下 ,整個青森市更加靜謐了 ,就像早晨的 Las
Vegas 。黎明前的賭城是歡愉 、輕狂 、不加掩飾的 ,晨光下的賭城則寂靜祥和 ,一切喧囂繁華歸於零 。彷彿陷入了沉睡 。
微微涼意的風裡沒有帶來任何絮語 ,只有我們幾個幾乎餓到變成殭屍的旅人 ,說著 「往這裡走」 的微弱的聲音 。
步行來到四分鐘距離的燒烤店 , 「真的是這裡嗎? 」 望著黑壓壓的街區 ,僅有街口的按摩店招牌明亮放肆 。燒烤店的門口貼了一張手寫的告示 ,說今天休息 。於是我們轉向線廳通上的和食屋 「三之石」 ,大約四分鐘路程 。
一樓是餐廳附設停車場 ,大門敞開卻漆黑安靜宛如多年無人使用 ,通往餐廳門面的樓梯口緊閉 ,本日店休 。
對比馬路對面 ,燈火絢爛 ,掛著大紅燈籠 ,綠色屋瓦 、紅色樑柱裝飾的四層樓高的中式餐館 「龍鳳閣」 ,我歪了歪嘴 ,心裡想著 「總不會千里迢迢跑來東北 ,最後卻還是吃中式料理吧。 」
吃了第二次閉門羹 ,站在店門口我們望著彼此 ,眼神裡藏不著哀怨 。
殭屍的胃真的很空 ,極需要補血補肉補腦 。
時間是七點三十一分 ,街上空蕩蕩的 。比初來乍到時更加冷寂 。
我們往車站的方向走 ,回到車站方圓步行五分鐘的管轄內 ,那家寫著 「南大門」 的韓式燒肉店 。自動門向兩邊滑開時 ,我像是走進悶燒了一週的肉的煙燻房 ,隨後是衝擊聽覺的高分貝人語 。
「為什麼要來東北吃韓國菜? 」 我忍不住腹誹 。可能還不小心地說了出口 。
店裡沒有六人一桌的座位 ,於是我們再度離開今夜的第三間餐廳 ,雖不是閉門羹 ,但相差不遠矣 。
再次走了回頭路 ,往旅館的方向 ,距離南大門大約五十公尺的居酒屋 ,從菜單上看起來能夠滿足多種願望 ,串燒 、烤肉 、壽司通通都有 ,當然啤酒也少不了 。推開店門 ,就像走進車站吸菸室 ,濃郁的味道衝擊了我的鼻腔粘膜 ,直至腦門 。
我們客滿了 。店家表示 。
這是我們今晚的第四次閉門羹 ,其實吃閉門羹也可以吃飽的 。
用流水帳寫閉門羹也挺合適的 ,真他媽的合適 。
我說吃閉門羹可以吃飽不是說笑的 。
最後我們來到八甲通街角的西餐廳 ,這是第三次路過 ,也是我第三次駐足停留 。一樓是甜點門面 ,二樓是用餐區 ,垂著肩膀 ,抬起彷彿扛著千斤的腳步 ,我蹭著上了樓 。
我們的座位在樓梯上來的左前方 ,靠牆壁的角落 ,分兩桌而坐 。我的左手邊便是一架黑色的鋼琴 。
把自己甩進象牙色的沙發 ,沙發柔軟舒服 ,恰到好處地好包覆了我疲憊的筋骨 。看了看時間 ,八點〇八分 ,我們總算找到可以安頓下來的餐廳 ,只是陡然之間我找不到我的食慾了 。
在街上覓食的時間大概半個多小時 ,卻好似過了大半天那麼久 。
休息片刻 ,我環視這間西餐廳的裝潢 ,這次我沒有暗自腹誹: 「為什麼要來東北吃西餐? 」 因為這裡的空間氣氛 ,相當舒適安心 。暗色朱漆樓梯扶手 ,同色系牆面有立體浮雕 ,暖色調燈光在這裡醞釀了一股溫馨柔和的獨特氛圍 。
往二樓轉角處的那面高挑的牆面 ,讓我想到西方教堂建築的窗戶 ,對稱分割為四個邊角 ,中間飾以細長的橢圓 ,以鏡子取代琉璃 ,反射天花板垂降而下的水晶燈 。深色地毯紋路重重展開 ,乍看是方形 、圓點與一雙雙月桂葉環成的重複圖案 ,細看那方形卻是由圓角的線條組成類似方形的圖案 。
硬殼的 MENU 大半是酒單 ,來自世界各國的紅酒 、白酒被濃縮在細長的紙頁上 ,一頁一頁 ,品嚐世界 。
座位四人一桌 ,George 與我瀏覽 MENU 之後 ,迅速做好決定 ,轉頭向右側的四人拋出詢問的眼神 。George 扮演起解說的角色 ,順便說了我們要點的東西: 一個牛排套餐 、一個晚餐套餐 。
帶著黑框眼鏡 ,穿著西裝的男子走了過來 。
男子的西裝相當合身 ,體型偏瘦 ,身高中等 ,短髮整理得乾淨俐落 。他的聲音有一點乾乾的但是不失柔和 ,彷彿與這個環境同生共存著 。
點完餐後 (結果點了三個同樣的牛排套餐 、三個同樣的晚餐套餐) 不久 ,穿著西裝的男子走了過來 ,手上拎著兩瓶紅酒 ,似乎是方才點的紅酒出了什麼問題 ,可能是現場沒有了吧 。與 Uncle 一陣短暫交談之後 ,男子隨即離去 。
等到西裝男再度出現在座位邊上 ,他勾著三只大大的紅酒杯與一瓶紅酒 ,動作俐落地開瓶 、倒酒 、酒杯上桌 。同時套餐的前菜也開始華麗麗現身 。
嘗了口這瓶已不記得出自哪裡的紅酒 ,覺得味道偏酸且重 。眼前一字擺開的綠色葉菜沙拉 、奶油濃湯 、煙燻火腿 。四十分鐘前那場難以忘懷的街頭覓食大戰彷彿昨日黃花 ,或說白駒過隙曇花一現 ,不管用什麼成語典故都可以 ,總之原本壓在心頭那股重重的哀怨無奈都化做對食物的讚嘆 。
「啊。 」
怨嘆從齒間流洩而出 ,飄蕩在 CHANDOLA 二樓都成了刀叉碰觸瓷盤的清脆聲響 。
就當我們個個沉浸在美好食物的潤澤裡 ,穿著西裝的男子好似不經意地飄了過來 ,帶著好奇卻又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的語氣 ,指著我的手機上的環閃說問道這是做什麼的 。拍食物用的 。我說 。這樣拍起來更漂亮 ,我接著補充 。
男子喔了一聲 ,拉長了尾音又飄忽而去 。
我們座位的正前方 ,靠對面牆壁的角落 ,坐著一位西裝筆挺的老先生 。我們入座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了 。抬頭就能看見他 ,我止不住好奇一直在偷偷觀察他 。
老先生看起來是個相當有涵養的人物 ,優雅低調卻不失大氣 ,與餐廳的侍者似乎相當熟稔 。黃金週的晚間 ,用餐的人不多 ,侍者經過老先生的座位時 ,大多會停留說上幾句 。老先生的臉上總是保持溫和有禮的笑容 。
鄉紳 。
沒來由地這個詞就這樣躍進我的腦裡 ,而我也想不出其他足以形容或是借代這位老先生的詞彙了 。
嚼著綠色的葉子 ,穿著西裝的男子又出現在桌邊 。 「你們有沒有喜歡的歌? 」
我想了想 , 「貝多芬的 〈月光〉 。 」 恰巧最近在聽貝多芬 ,那就點一首貝多芬吧 。
穿著西裝的男子頓了頓 ,微微困窘地笑道: 「這個我不會。 」 他轉身走到鋼琴旁 ,拉開椅子坐下 ,拿出 iPad ,開始找樂譜 。
Uncle 這時轉頭對著西裝男的方向說道: 「那麼 Take Me to the Moon 呢? 」
西裝男想了想說: 「Fly Me to the Moon? 」
我們統統笑成一團 ,趕緊說是的沒有錯 。我嘀咕著: 「那我可不可以點 Take Me to the Ball Game。 」
於是就在主餐上桌之前 ,我們聽這位初見以為是餐廳經理的男子自彈自唱一曲 〈Fly Me to the Moon〉 , 接著收起麥克風 ,演奏了一首應該是迪士尼的配樂 ,還有一首聽來熟悉但無論如何我卻說不出名字的日本流行歌 。
這位穿著西裝的男子 ,既像是餐廳經理 ,卻又身兼 LIVE 音樂家 (以及歌手) ,又宛如老道的品酒師 。我根本不及查看我的嘴巴是不是開開的 ,足以塞進一顆大鴨蛋 ,只覺得青森這個東北 「鄉下」 之地還真是臥虎藏龍 。
餐廳裡還迴盪著方才的音符餘韻 ,
我撐著頭手肘抵在桌子上 。就看見對面的老先生站了起來 ,姿態雍容 ,步伐不疾不徐 ,慢慢地朝我靠近 。咦 ,朝我靠近? 我還在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疑惑時 ,老先生確確實實出現在桌邊 ,客客氣氣地問我們是哪裡人 。臺灣 ,我說 。
接著老先生指著環閃 ,用日式口音但是紮實的英文問道: 「這是什麼。 」
我一邊將環閃夾上手機鏡頭 ,一邊打開相機 ,同時解釋到這個東西可以讓照片裡的食物看起來比較明亮 ,而且看起來更好吃 。
「這個是臺灣製造的嗎? 」 老先生又問 。
這下 George 和我可都被難倒了 ,應該是中國製吧 ,但是該怎麼解釋呢 ,這個話題就這樣胡亂帶過 ,究竟怎麼結束的我都不清楚 。
老先生走到我這一側的桌邊 ,看著一旁插在透明的花瓶裡的櫻花 ,好似不經意地說: 「這個是人工的你們知道嗎? 」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去 ,就在我們剛剛坐進這個位子環是周圍 ,我就對 George 說 ,你看這裡也有這個插枝的櫻花 ,就跟六本木的那個吃肉喝酒的地方一樣耶 。
去年我們在東京賞櫻撲了個空 ,坐在六本木 DEAN & DELUCA 的 The
Bar 吃著三種酒搭配下酒菜的小拼盤 ,面前的大花瓶裡插著滿開的白色櫻花 。
老先生的話讓我倆瞪大了眼睛 ,目送他笑呵呵地往櫃檯走去 。我們瞪著花瓶 , 「花瓶裡沒水耶。 」 George 說 。
「嗯 ,真的耶。 」 我只能呵呵乾笑 。
老先生下樓離去前不忘回頭與我們點頭示意 ,我再度覺得他是一位修養極好的文人雅士 。我舉起手大力揮了揮 ,為這平生僅此一面之緣的相遇畫下句點 。
牛排套餐盛在圓形鐵盤上 ,配料是烤得金黃色 ,表面有一點乾乾皺皺的地瓜薯條 。沾醬 ,包含海鹽一共有三種 ,另外放在三格方形的白色調味料盤上 。medium-rare 的牛排看起來更像是 medium ,甚至有一點點接近 well-done 。吃起來卻是剛剛好的 medium 口感 ,軟軟的帶有嚼勁 。不過若要說是不是我在日本吃過最好吃的牛 ,那麼它還未能進入排名 。
晚餐套餐是海陸陸三拼 ,放在白色方形的瓷盤上 。雞肉為底 ,疊一層蔬菜 ,再加一顆干貝 ,再疊加兩片外皮酥脆中間呈現漂亮的粉紅色的牛肉 。
比起來晚餐套餐的牛肉似乎比牛排套餐更加令人回味無窮 。興許是一大塊牛肉在鐵盤上 ,還來不及吃完就已經熟透透了 。而這份三拼的套餐 ,每一種食材都是兩口到三口的份量 ,因而每一口都是精華 。
此時再飲一口紅酒 ,接觸空氣一段時間的紅色液體依舊透亮 ,微酸的滋味反而與主餐相得益彰 ,至於如何個相得益彰 ,就像是喝水冷暖自知 ,我說破了嘴巴也許也說不清 。
套餐的最後是小小的 、方形的千層派及一球香草冰淇淋 。意猶未盡的六個胃又多點了兩塊蛋糕彼此分食 。晚間十點左右 ,餐廳的燈光按了下來 ,這是一種 「你可以開始調情撩撥與你同行的人」 的暗號 。
也是一種 「現在不是晚餐時間」 ,現在是 「吃酒聊天放鬆」 的時間的明示 。就在這個燈光下 ,一對年輕的男女走進來 ,侍者將他們安置在稍早老先生的那個座位 。他們點了蛋糕 ,男子點了一杯紅酒 。
溫柔低語 ,笑意吟吟 。
CHANDOLA 真的深藏不露呀 。
我們走下樓梯 ,步出店門 。 「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 」 我邊走邊想 。
大概不會了吧 ,也許不會再到青森了 。
如果會 ,那我想在一樓的甜點櫃大吃特吃 。
不過我們在青森的四天三夜 ,從來不曾看過一樓甜點店面營業中的狀態 。
豈不是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
我是說 ,出門天尚早 ,歸巢夜已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