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青森:雅緻的西餐廳

第一夜

青森晚上七點三十一分的街頭。

從上野出發,搭上新幹線一路向北奔馳。我也想過搭乘曙光號,臥鋪,也許在穿越長長的隧道後會碰見火樹銀花卻轉瞬即逝的燦爛。透過新幹線車廂的窗戶,我的臉沒有被宛如火焰的光影照亮,那時候天光正好,白燦燦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拉下半透光的淺色窗簾,拿出前一晚在上野車站買的麵包還有ugly panda餅乾。

「等到了仙台就來吃ugly panda。」我說。

「ugly panda」是我對上野一切貓熊產品的暱稱。黑白相間的大胖毛球始終是上野動物園的明星,車站裡的商店盡可能地將商品與大胖毛球結合,所以有貓熊圖案的土司麵包、咖啡拉花、輕食,甚至還有獨家貓熊花紋的東京芭娜娜。而我買了一片貓熊餅乾。

乘坐的這列車名為「隼」(はやぶさ),很明顯地是借隼的飛行速度比喻這個班次能夠迅速抵達東北地區。東京、上野、大宮、福島、仙台、盛岡、八戶,再來就是新青森了。

車子的最終站是北海道新函館,但那已經不屬於東北新幹線,不能用周遊券混水摸魚摸過去瞧瞧,只能下車揮揮手,北海道我們下次再見吧。


「東北的車站是不能用西瓜卡的喔,」我提醒著晚我兩週出發,也要去東北的兄嫂,「記得要準備零錢。」

「那邊搭車的人不多吧?」

「喔,很多喔。」我掰著手指一一細數,「有日本遊客、外國遊客、當地人啊,而且也只有那麼一條線,大家都要搭。我從新青森到青森、弘前的車上都是滿的。」

「那這樣怎麼還不能刷卡,果然是鄉下地方。」兄嫂一語道破。

但是如果太宰治聽到了,肯定會跳起來抓著咱幾人據理力爭一番。說是據理力爭,可能也是胡攪蠻纏,事後與人說起津輕的交通,「是個鄉下地方啊……」略帶一點感嘆,但是這種話只能自己說,可容不下外地人說嘴的。

不過確實是個鄉下地方

我說這話可不帶有貶義,列車駛出大宮後,一路盡是田野農地,唯有靠站時能感受到一點人文聚集的都市叢林氣息,一點點而已。就像我們的西部幹線,到了嘉南平原一帶,舉目望去都是方格狀的稻田和小徑。

這當然是鄉下地方啊。


拉著行李走在青森的街頭,晚間六點二十分前後,距離車站五分鐘步行的方圓內有不少燒烤、居酒屋店家,熱熱鬧鬧地,就好似今夜才正要開始。在那之後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喀啦喀啦,五塊行李箱的輪子在磚面的騎樓還有柏油馬路上彼此呼應,喀啦喀啦,喀啦,像是工廠裡技術人員操作著老舊機器所發出的聲音那樣刺耳。

我們拉著的行李箱的輪子發出的聲音,迴盪在青森晚間的街道。

偶爾有一兩個行人與我們擦肩而過。

馬路上的車輛極少,紅燈停綠燈行,綠燈的時候也沒有蜂擁向前的感覺,只是規律地、安靜地、滑順地依照這個城市的步調在前進。騎樓的商家半掩著鐵門,或是已經歇息下班,只剩下一堵一堵的鐵捲門示人。

看了看手錶,那是六點不到三十分。青森的街道彷彿只剩下我,還有我的五個旅遊夥伴,以及路燈醒著。

我們住的旅館距離車站大概十分鐘路程,但是第一次走來就好像走了半個鐘頭那樣漫長。拖著疲憊的行李箱及身軀,我們各自栽進房間裡,我把自己甩進宛如單人床的雙人床。

換下桃紅色的百摺長裙,穿上淺色的skinny牛仔褲,把已經凌亂不堪、毫無章法的雙辮解開,撥了撥,重新做了一個向後的兩股編髮,最後收攏為低馬尾。

我們在旅館交誼廳的旅遊指南前集合。根據旅館提供的地圖,思索著要去哪一家燒烤店。這時的我們都想不到,走出旅館之後的那十五分鐘,是我們今晚最艱難的折磨。


站在旅館前的騎樓下,整個青森市更加靜謐了,就像早晨的Las Vegas。黎明前的賭城是歡愉、輕狂、不加掩飾的,晨光下的賭城則寂靜祥和,一切喧囂繁華歸於零。彷彿陷入了沉睡。

微微涼意的風裡沒有帶來任何絮語,只有我們幾個幾乎餓到變成殭屍的旅人,說著「往這裡走」的微弱的聲音。

步行來到四分鐘距離的燒烤店,「真的是這裡嗎?」望著黑壓壓的街區,僅有街口的按摩店招牌明亮放肆。燒烤店的門口貼了一張手寫的告示,說今天休息。於是我們轉向線廳通上的和食屋「三之石」,大約四分鐘路程。

一樓是餐廳附設停車場,大門敞開卻漆黑安靜宛如多年無人使用,通往餐廳門面的樓梯口緊閉,本日店休。

對比馬路對面,燈火絢爛,掛著大紅燈籠,綠色屋瓦、紅色樑柱裝飾的四層樓高的中式餐館「龍鳳閣」,我歪了歪嘴,心裡想著「總不會千里迢迢跑來東北,最後卻還是吃中式料理吧。」

吃了第二次閉門羹,站在店門口我們望著彼此,眼神裡藏不著哀怨。

殭屍的胃真的很空,極需要補血補肉補腦。

時間是七點三十一分,街上空蕩蕩的。比初來乍到時更加冷寂。

我們往車站的方向走,回到車站方圓步行五分鐘的管轄內,那家寫著「南大門」的韓式燒肉店。自動門向兩邊滑開時,我像是走進悶燒了一週的肉的煙燻房,隨後是衝擊聽覺的高分貝人語。

「為什麼要來東北吃韓國菜?」我忍不住腹誹。可能還不小心地說了出口。

店裡沒有六人一桌的座位,於是我們再度離開今夜的第三間餐廳,雖不是閉門羹,但相差不遠矣。

再次走了回頭路,往旅館的方向,距離南大門大約五十公尺的居酒屋,從菜單上看起來能夠滿足多種願望,串燒、烤肉、壽司通通都有,當然啤酒也少不了。推開店門,就像走進車站吸菸室,濃郁的味道衝擊了我的鼻腔粘膜,直至腦門。

我們客滿了。店家表示。

這是我們今晚的第四次閉門羹,其實吃閉門羹也可以吃飽的。

用流水帳寫閉門羹也挺合適的,真他媽的合適。


我說吃閉門羹可以吃飽不是說笑的。

最後我們來到八甲通街角的西餐廳,這是第三次路過,也是我第三次駐足停留。一樓是甜點門面,二樓是用餐區,垂著肩膀,抬起彷彿扛著千斤的腳步,我蹭著上了樓。

我們的座位在樓梯上來的左前方,靠牆壁的角落,分兩桌而坐。我的左手邊便是一架黑色的鋼琴。

把自己甩進象牙色的沙發,沙發柔軟舒服,恰到好處地好包覆了我疲憊的筋骨。看了看時間,八點〇八分,我們總算找到可以安頓下來的餐廳,只是陡然之間我找不到我的食慾了。

在街上覓食的時間大概半個多小時,卻好似過了大半天那麼久。

休息片刻,我環視這間西餐廳的裝潢,這次我沒有暗自腹誹:「為什麼要來東北吃西餐?」因為這裡的空間氣氛,相當舒適安心。暗色朱漆樓梯扶手,同色系牆面有立體浮雕,暖色調燈光在這裡醞釀了一股溫馨柔和的獨特氛圍。

往二樓轉角處的那面高挑的牆面,讓我想到西方教堂建築的窗戶,對稱分割為四個邊角,中間飾以細長的橢圓,以鏡子取代琉璃,反射天花板垂降而下的水晶燈。深色地毯紋路重重展開,乍看是方形、圓點與一雙雙月桂葉環成的重複圖案,細看那方形卻是由圓角的線條組成類似方形的圖案。

硬殼的MENU大半是酒單,來自世界各國的紅酒、白酒被濃縮在細長的紙頁上,一頁一頁,品嚐世界。

座位四人一桌,George與我瀏覽MENU之後,迅速做好決定,轉頭向右側的四人拋出詢問的眼神。George扮演起解說的角色,順便說了我們要點的東西:一個牛排套餐、一個晚餐套餐。

帶著黑框眼鏡,穿著西裝的男子走了過來。

男子的西裝相當合身,體型偏瘦,身高中等,短髮整理得乾淨俐落。他的聲音有一點乾乾的但是不失柔和,彷彿與這個環境同生共存著。

點完餐後(結果點了三個同樣的牛排套餐、三個同樣的晚餐套餐)不久,穿著西裝的男子走了過來,手上拎著兩瓶紅酒,似乎是方才點的紅酒出了什麼問題,可能是現場沒有了吧。與Uncle一陣短暫交談之後,男子隨即離去。

等到西裝男再度出現在座位邊上,他勾著三只大大的紅酒杯與一瓶紅酒,動作俐落地開瓶、倒酒、酒杯上桌。同時套餐的前菜也開始華麗麗現身。

嘗了口這瓶已不記得出自哪裡的紅酒,覺得味道偏酸且重。眼前一字擺開的綠色葉菜沙拉、奶油濃湯、煙燻火腿。四十分鐘前那場難以忘懷的街頭覓食大戰彷彿昨日黃花,或說白駒過隙曇花一現,不管用什麼成語典故都可以,總之原本壓在心頭那股重重的哀怨無奈都化做對食物的讚嘆。

「啊。」

怨嘆從齒間流洩而出,飄蕩在CHANDOLA二樓都成了刀叉碰觸瓷盤的清脆聲響。

就當我們個個沉浸在美好食物的潤澤裡,穿著西裝的男子好似不經意地飄了過來,帶著好奇卻又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的語氣,指著我的手機上的環閃說問道這是做什麼的。拍食物用的。我說。這樣拍起來更漂亮,我接著補充。

男子喔了一聲,拉長了尾音又飄忽而去。

我們座位的正前方,靠對面牆壁的角落,坐著一位西裝筆挺的老先生。我們入座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了。抬頭就能看見他,我止不住好奇一直在偷偷觀察他。

老先生看起來是個相當有涵養的人物,優雅低調卻不失大氣,與餐廳的侍者似乎相當熟稔。黃金週的晚間,用餐的人不多,侍者經過老先生的座位時,大多會停留說上幾句。老先生的臉上總是保持溫和有禮的笑容。

鄉紳。

沒來由地這個詞就這樣躍進我的腦裡,而我也想不出其他足以形容或是借代這位老先生的詞彙了。

嚼著綠色的葉子,穿著西裝的男子又出現在桌邊。「你們有沒有喜歡的歌?」

我想了想,「貝多芬的〈月光〉。」恰巧最近在聽貝多芬,那就點一首貝多芬吧。

穿著西裝的男子頓了頓,微微困窘地笑道:「這個我不會。」他轉身走到鋼琴旁,拉開椅子坐下,拿出iPad,開始找樂譜。

Uncle這時轉頭對著西裝男的方向說道:「那麼Take Me to the Moon呢?」

西裝男想了想說:「Fly Me to the Moon?」

我們統統笑成一團,趕緊說是的沒有錯。我嘀咕著:「那我可不可以點Take Me to the Ball Game。」

於是就在主餐上桌之前,我們聽這位初見以為是餐廳經理的男子自彈自唱一曲〈Fly Me to the Moon〉,接著收起麥克風,演奏了一首應該是迪士尼的配樂,還有一首聽來熟悉但無論如何我卻說不出名字的日本流行歌。

這位穿著西裝的男子,既像是餐廳經理,卻又身兼LIVE音樂家(以及歌手),又宛如老道的品酒師。我根本不及查看我的嘴巴是不是開開的,足以塞進一顆大鴨蛋,只覺得青森這個東北「鄉下」之地還真是臥虎藏龍。

才華洋溢又多功的全田國男先生。

餐廳裡還迴盪著方才的音符餘韻, 我撐著頭手肘抵在桌子上。就看見對面的老先生站了起來,姿態雍容,步伐不疾不徐,慢慢地朝我靠近。咦,朝我靠近?我還在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疑惑時,老先生確確實實出現在桌邊,客客氣氣地問我們是哪裡人。臺灣,我說。

接著老先生指著環閃,用日式口音但是紮實的英文問道:「這是什麼。」

我一邊將環閃夾上手機鏡頭,一邊打開相機,同時解釋到這個東西可以讓照片裡的食物看起來比較明亮,而且看起來更好吃。

「這個是臺灣製造的嗎?」老先生又問。

這下George和我可都被難倒了,應該是中國製吧,但是該怎麼解釋呢,這個話題就這樣胡亂帶過,究竟怎麼結束的我都不清楚。

老先生走到我這一側的桌邊,看著一旁插在透明的花瓶裡的櫻花,好似不經意地說:「這個是人工的你們知道嗎?」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去,就在我們剛剛坐進這個位子環是周圍,我就對George說,你看這裡也有這個插枝的櫻花,就跟六本木的那個吃肉喝酒的地方一樣耶。

去年我們在東京賞櫻撲了個空,坐在六本木DEAN & DELUCA的The Bar吃著三種酒搭配下酒菜的小拼盤,面前的大花瓶裡插著滿開的白色櫻花。

老先生的話讓我倆瞪大了眼睛,目送他笑呵呵地往櫃檯走去。我們瞪著花瓶,「花瓶裡沒水耶。」George說。

「嗯,真的耶。」我只能呵呵乾笑。

老先生下樓離去前不忘回頭與我們點頭示意,我再度覺得他是一位修養極好的文人雅士。我舉起手大力揮了揮,為這平生僅此一面之緣的相遇畫下句點。


牛排套餐盛在圓形鐵盤上,配料是烤得金黃色,表面有一點乾乾皺皺的地瓜薯條。沾醬,包含海鹽一共有三種,另外放在三格方形的白色調味料盤上。medium-rare的牛排看起來更像是medium,甚至有一點點接近well-done。吃起來卻是剛剛好的medium口感,軟軟的帶有嚼勁。不過若要說是不是我在日本吃過最好吃的牛,那麼它還未能進入排名。

晚餐套餐是海陸陸三拼,放在白色方形的瓷盤上。雞肉為底,疊一層蔬菜,再加一顆干貝,再疊加兩片外皮酥脆中間呈現漂亮的粉紅色的牛肉。

比起來晚餐套餐的牛肉似乎比牛排套餐更加令人回味無窮。興許是一大塊牛肉在鐵盤上,還來不及吃完就已經熟透透了。而這份三拼的套餐,每一種食材都是兩口到三口的份量,因而每一口都是精華。

此時再飲一口紅酒,接觸空氣一段時間的紅色液體依舊透亮,微酸的滋味反而與主餐相得益彰,至於如何個相得益彰,就像是喝水冷暖自知,我說破了嘴巴也許也說不清。


套餐的最後是小小的、方形的千層派及一球香草冰淇淋。意猶未盡的六個胃又多點了兩塊蛋糕彼此分食。晚間十點左右,餐廳的燈光按了下來,這是一種「你可以開始調情撩撥與你同行的人」的暗號。

也是一種「現在不是晚餐時間」,現在是「吃酒聊天放鬆」的時間的明示。就在這個燈光下,一對年輕的男女走進來,侍者將他們安置在稍早老先生的那個座位。他們點了蛋糕,男子點了一杯紅酒。

溫柔低語,笑意吟吟。

CHANDOLA真的深藏不露呀。

我們走下樓梯,步出店門。「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我邊走邊想。

大概不會了吧,也許不會再到青森了。

如果會,那我想在一樓的甜點櫃大吃特吃。

不過我們在青森的四天三夜,從來不曾看過一樓甜點店面營業中的狀態。

豈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是說,出門天尚早,歸巢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