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白日在有「小京都」之稱的角館,從日正當頭算起,走了整整五個小時。我雖號稱(自稱)腳力過人,且耐於行走,也有些吃不消。新幹線秋田支線的座位是左右兩側,座位兩兩並肩,椅子是奇異的黃色,不是小小兵的黃色,不是玉米的黃色,不是芒果的黃色,不是拉拉熊小雞的黃色,是一種道不清、此種布料也許已經停產的土黃色,上頭還有深色的點點。
比栃木足球隊的球衣更匪夷所思的顏色,栃木足球隊的衣服好歹能夠說那是褪色的紫藤花色。
回到青森又是一個街頭俱靜,街道無車的夜晚。
回到飯店卸下背包與一身汗水,我們在交誼廳集合。有了第一夜血淋淋的切身之痛,這回我們請飯店櫃檯協助,先撥電話到一號燒烤店──沒錯,就是第一夜我們造訪的第一間店家──吃不到的執念是很驚人的。
燒烤店這回確定是開門了,卻客滿滿沒有辦法接待我們六個餓著肚子、嗷嗷待哺的旅人。於是再撥電話到二號和食店──是的,就是第一夜我們造訪的第二間店家──絕對不要小看執念。
這回三之石開門了,沒有客滿,也沒有即將打烊的壓力。於是我們滿心期待,步伐輕快往傷心地出發,這回不傷心。
三之石門面所展示的餐點示意圖,看起來像是懷石料理,點一個set包含各式品項。餐廳座位在二樓,招牌的「三ッ石」是漂亮的書法字,往上的樓梯卻是尋常老舊公寓那樣不起眼且滿載年代感,還有些昏暗。
如果是老舊的燈管,適時閃爍,搭配一樓漆黑的停車場,未嘗不是一個驚悚片的片場。或說角落裡隨時有蜘蛛爬出來也不稀奇。
店內的裝潢甚至找不出尋常居酒屋的味道。就好像是買了一些桌椅,東家送來一些開張賀禮,西鄰送來幾樣壁掛擺設,那麼就湊合湊合著放上去吧那樣。
走進店家預留的包廂,大約可以容納十二個人,三張大桌並排,形成西式餐廳的那種長桌樣貌,角落有衣架可以吊掛外套。一牆之隔,傳來像是卡拉OK的歡唱,穿插著模模糊糊地像是致詞的談話。是那種微醺甚至酒醉之後的放縱音量。還有酒精滑過喉嚨之後,獨有的沙啞感。
不過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權當作是什麼吱吱咂咂的聲響便是,不影響食慾。
桌上已經先擺好了筷子、筷架及紙巾。筷架是一條魚,一條侘寂的魚。白色方形紙巾上有像是錦緞的細緻紋路,右下角用毛筆的筆觸繪有一條藍色的魚。招牌、筷架、紙巾三者襯托,與整間環境格格不入。
全日文的MENU,雖然不乏漢字,但讀起來依舊吃力。我們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決定了點餐內容,於是按了按遙控器的服務鈴,侍者推門進來。
「這個,兩個。這個,兩個。這個,兩個。這個,兩個。」拿著MENU跟侍者示意我們要點的東西。
不知情的人在一旁看來,就像是揮手一灑千金、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少年(其實早已遠離少年不知多少寒暑)在酒樓裡對著小二說:「把你們店裡最貴的通通給我來兩份。」
「叩叩──」敲門聲響起,侍者魚貫而入。
這裡的侍者親切如鄰家大嬸,從外貌、體型到微笑的弧度還有說話方式,無一不像。
白色圓形大碗、方形碟子、透明大碗裡頭放著木盒、竹簍、米色長形碟子,再一個竹簍、鑄鐵盤,再一個碟子……侍者靈巧俐落地將菜色一一上桌,正所謂目不暇給大抵就是如此了。
熱呼呼的麥茶來了,放在白色的方形紙巾上。
咦,紙巾?
原來有著美麗紋路的方形紙巾不是紙巾,竟是杯墊呀。
我繼續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只有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呀轉,跟著侍者的步伐向左往右最後停在桌上。如此這般,可以容納十二人的大長桌被我們六個人點的食物塞得滿滿的。用「塞」或許不夠文雅,但卻很能夠寫實又簡而直接地表現出那樣的波瀾壯闊。
有時候甚至得挪動已經在桌上的碗盤,給晚到的菜色騰個好位置。
海膽、生魚片、炸野菜、烤物、毛豆、炒牛肉、螃蟹、蛤蠣湯、蝦、炸魚,還有名為「マグ口骨付き中落ら(限定一日四個)」的東西。
太宰治說,他什麼都不要,但就是要螃蟹和清酒,蘋果酒不可。
不聽要芭蕉的旅遊守則,但是既然來到青森就聽聽太宰治無賴的螃蟹理論吧。
我們雖不是非螃蟹不可,但既然有了螃蟹及一桌華麗佳肴,豈有不喝酒的說法。
酒肴滿桌興正濃,框啷一聲酒瓶倒。
第一合的清酒大半餵給了Uncle的iPhone 6,雖不知道它喝得高興不高興,我們又點了一合,這回我們三個人吃乾抹淨,一滴也沒有分給它。
這裡賣的螃蟹是青森縣產トゲクリ蟹,來自陸奧灣的小螃蟹。漢字會寫成「棘栗蟹」,又稱為櫻蟹、花見蟹。不過無論上述哪一種名稱,我都是第一次見。這種螃蟹的體型小,堪堪比我一個手掌大,而我的手掌小於平均值一些。
同屬甲殼類的祖宗,我也只能遠看不得褻玩。根據同隊饕客的說法,這種螃蟹好吃但是吃完略略惆悵。還不盡興呢,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マグロ骨付き中落ら」是什麼,其實點的時候也不知道,就看「本日のおすすめ」這兩張紙上有這麼一個品項,還用紅字標註每日限定四個。問明了既然還有,那就點來瞧瞧。連問問「那是什麼」都給省下了。
「マグロ骨付き中落ら」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翻譯,看著上桌的一大盤魚骨,這才略略了解,那就稱之「帶骨鮪魚」吧。
一節一節粗大的脊椎,連骨帶肉整片切下。在超市看到封裝的鮪魚通常是魚身的橫切面,大面積魚肉中間環繞一節圓形魚骨。「帶骨鮪魚」則是魚的縱切面,去頭結尾,將能夠切出生魚片的大塊無骨肉分離後,取整尾魚的中段,因而可以看到完整大而漂亮的骨頭。
既然能夠作生魚片的肉都已經不在了,那這個帶骨鮪魚到底要吃什麼,總不能只是為了觀察脊椎骨吧,又不是解剖課。
如果是解剖課好歹也要從把魚敲昏電昏開始看起。
所以呢,準備好湯匙,就像吃螃蟹的人都說要自己剝殼才好吃。吃帶骨鮪魚就是人手一支湯匙,挖吧,把肉挖起來,那是最新鮮的鮪魚,柔軟鮮嫩甜美。沾著山葵更好吃。
哇呀哇呀,華佗給關二哥療毒的時候就是這種手感吧。
所以我說呀,青森真是深藏不露。
竟然有這麼妙趣生猛的料理。
我們幾乎把「本日のおすすめ」這兩張紙上的項目都點了(果然是紈絝的老少年)。
除了帶骨鮪魚,還有兩個東西也是妙趣生猛。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來形容這一頓餐的驚奇,除了我對詞彙掌握能力的極度低級缺乏,這種事情也實在不是一言一語足以說明。我很想用一張圖片來解除我自己這個窘境,但這麼做豈不是把自己的低水準又往下一個層次了。
我想做一回假英雄,明知不會得仁還是得試試看。
青森県産シャコ(二本)
青森県産オコゼ唐揚げ
先來說說「シャコ」,俗稱蝦蛄、青龍蝦,學名太長姑且跳過。屬於甲殼類、軟甲綱節足動物。
如果看到握壽司上趴著蝦子卻不是紅色,而是綠色的,那多半就是蝦蛄了。
兩尾蝦蛄放在深綠色宛如樹葉紋路的光澤小碟子上,旁邊還有一瓣鮮黃色的檸檬。蝦蛄細長,大約十五公分。體態完整,頭部的鬚鬚角角清晰可見。不同於傳統蝦子上桌時大多捲曲成弧狀且通體發紅。蝦蛄是近乎淺色圓木的顏色,或說是黃色與綠色調和之後偏黃的色調,放在綠色盤子上飾以檸檬顯得晶瑩可愛。
不過細看蝦蛄頭部,兩眼漆黑如墨其實挺嚇人的。
蝦蛄「全蝦」直直的,就像趴在盤子上似的。腹部經過處理,不需要動手剝殼,左手拉著尾部,右手持筷夾住蝦肉,用力一拉,殼肉分離,輕鬆入口。只是我與甲殼類無緣,未免彼此傷害,不如保持距離,約莫一個筷子的距離恰恰好。
再來說說「オコゼ」,就是「オニオコゼ」。不過這麼說我其實也不知道是什麼。Google大神說,這種魚類又稱為鬼騰、鬼虎魚,或是日本鬼鮋。「鮋 」音同「由」,根據《萌典》釋義:
動物名。硬首魚綱鮋目。體長,側扁。頭大,具硬棘,有毒性。背鰭、胸鰭鰭條常延長如絲狀。生殖多為卵胎生,一次可生產千條以上的幼苗。為分布在溫帶和熱帶近海海域的肉食性魚類,種類很多。
總之牠是一種背上有毒刺的魚,長在新潟縣以南的日本海,近海底棲的魚,通常要到水下二百公尺才有機會找到牠。平常會躲在海底泥沙裡,就像比目魚一樣。
不過再怎麼會躲,野生數量也是愈來愈少,所以當地也開始有養殖的日本鬼鮋。大學必修課的老師曾經說:「要保持一個物種的延續,最好的方式是讓牠變得好吃。」當時聽了我忍不住笑了,往後好幾年我不時想起這句話,帶有戲謔、無奈卻又血淋淋。
這尾日本鬼鮋上桌的時候還可以看的出牠原本的樣貌,背上的毒刺已經除掉了。料理師傅應該是在魚背上畫了幾刀,丟進油鍋酥炸。於是起鍋的日本鬼鮋不僅還保有活著的時候漆黑的顏色,沒有魚皮包覆的地方則是亮晶晶的金黃色。
從體內向外彈開的魚肉成三瓣,就像埋在沙裡消氣的海灘球,一半埋著,一半裸露在外。放在白色方形大盤上,旁邊有蔥末及檸檬。就像回應著《四重奏》裡家森的話。
秋風掃落葉解決了桌上滿滿的料理,桌面騰出了一些空間,看得讓人心悶著堵著。拍了拍已經凸起的胃,決定再來一盤綜合刺身。晃了晃透明的酒杯,仰頭一口飲盡,作為今夜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