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鐮倉踹了源賴朝老窩

George說鐮倉像一口古井。許多藝術家都出身自鐮倉,或曾在這裡居住、創作。我對鐮倉的想法很單純:那個字究竟讀「連」還是「兼」。

以「鎌倉」一詞出現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讀作「連倉」,以「由利鎌之助」出現的時候,我卻下意識有邊讀邊,讀作「兼」。

詢問萌典之後,這個問題的解很簡單:「鎌」是日文漢字,在中文裡作「鐮」。

就像「蔵前」在繁中應作「藏前」,「渋谷」應作「澀谷」,卻往往直接引用日文漢字。不如記假名好了,鐮倉乃かまくら。啊,只是這樣一來出現的字,又會是「鎌倉」而不是「鐮倉」了。

總之我去了鐮倉,未去看大佛,亦未造訪建長寺或明月院,當然也沒有去高校前。

「那去鐮倉做什麼?」聽到我這麼說的朋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問我。

「去……圓覺寺啊,鶴岡八幡宮啊……」我的回答顯得有一些心虛。「但是我有去搭江之電啦,而且搭了全程,直接從另一邊回東京。」

阿韶嘆了一口氣,「那就留著下次去吧。」

也只能這樣了啊。我說。


鶴岡八幡宮是源賴朝的老巢,以義經鐵粉的身分來看,我應當踹了這老巢才是。一一九二年,源賴朝在鐮倉定居,建起他的幕府政權,以鶴岡八幡宮為市中心,計畫構築一座繁榮堅固的城市。八百二十餘年後,鐮倉的市區仍以八幡宮為核心,緊鄰鐮倉車站,唯一不同的是,不再以武力掌控城市,而是以商業推動城市。

衝著八百年古城這一點,我也只好忍一忍,把那腳先留著沒給踹出去。

我們從圓覺寺而來,走上段葛往八幡宮去。下午四點半,坐在山水堂附近的咖啡店裡,我焦躁鬱悶坐立不安。「大佛呢,滿福寺呢,江之電呢……」我記掛那些思而不得的地方。最後跟同伴分道揚鑣,「我們東京見!」丟下這句話,我跟George大步奔向車站,等待班距十二分鐘的江之電。

江之電全線十公里,總共十五站,由藤澤南下片瀨海岸,再北行終至鐮倉,整條電車路線成「U」字型。江之電的軌道是單軌,只有在進站前分出兩條線,出站後又合併為一。當然,小站還是單軌單邊設站的。單軌的列車穿梭在鐮倉居民小屋的後院,貼著人家花盆植栽緩緩駛過。在行駛的車上,彷彿伸出手便能抓住別人院子裡的一葉一花。

我正是在江之電行進的列車上,愛上古城鐮倉。

車過蹈村崎,相謨灣的海岸線在眼前豁然展開。那日傍晚天色陰鬱,有風雨欲來之感,海天一色,染上霧氣的灰色,海水也顯得沉重難解。後來我們爬上小動神社的臺階,立在高度只到腰際的簡陋鐵網後方,想著是不是要跨出去。外面是怪石峭壁、雜草橫生,底下是小動岬,不遠處是腰越漁港。

那個小平臺並不高,離海平面不到兩層樓高度。神社在後,海天在前,我們的眼睛也染上了一層氤氳水霧,倒映著藍灰色的海水。原本不是那麼悲壯的,卻在風起、雨下的瞬間,顯得無比惆悵。

我們在腰越站下車,等待列車通過後才能「真正出站」。街道清冷,向晚將暗未暗的光影暈染上薄霧水氣,讓此街此景更顯孤寂。等待電車離去,跨越軌道,走到對街。

我們往車站東北急行,過站不停的那一種,像趕時間回總站的公車。滿福寺在一個小丘上,綠色的旗幟在軌道另一端豎立飄揚,隱約可見露出一角的寺簷。彷彿某一種扣門頓首的儀式,我們在「入丘」前,被江之電的柵欄攔下,並肩站在一輛車寬的柏油路上,等待江之電「鏘啷鏘啷」駛過,然後跨過軌道,正式「入丘」。

腰越滿福寺,是源義經第一次有意識面對其兄源賴朝的惡意。平氏一族慘敗覆滅,義經押解平宗盛父子返回鐮倉,卻在抵達腰越時,接到賴朝的指示,命令義經交出戰犯,立即返回京都。

「哥哥為什麼不准我進入鐮倉?」義經感到震驚錯愕。他駐紮在滿福寺,寫下腰越狀,向兄長表明心跡,卻也僅止於此。義經不知道,梶原景時早早在賴朝心裡,種下懷疑怨恨的種子,此時已深入賴朝的心智,令賴朝再也容不下這位弟弟。

兩人罅隙既生,腰越之後,再無兄弟情。

雨停了,我們站在溼潤的石板地,環視這座寺院,我感受不到一絲絲屬於源義經的氣息。寫著「義經公手洗井戶」、「弁慶手玉石」、「弁慶腰掛石」的牌子,以及義經跪坐几前,右手執筆寫下腰越狀,弁慶隨侍在他左側的雕像,反像是為了佐證這個悲劇而存在的擺設。

歷史倒成了編織的戲說戰神。

卻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那顆比籃球還大的「弁慶手玉石」,究竟是怎麼被弁慶拿來放在手中擺弄拋接的。雕像筆下的那卷腰越狀,真跡便藏在寺中的陳列館,然而我們抵達的時候,館已打烊,我只能看看荒誕的石頭,遙想九郎當年。